水榭中,蔡諷正背對著他,憑欄望著那一池敗荷。老人隻穿了件居家的玄色深衣,外罩一件半舊的素麵羔裘,花白的頭發用一根簡樸的木簪束著,背影在氤氳的水汽中顯得有些孤峭。
“父親!”蔡瑁在檻外停步,聲音因急切而略顯尖利,“雒陽來的消息,議郎崔鈞已奉詔出京,不日便將抵達南陽!”
蔡諷沒有回頭,隻是淡淡地“嗯”了一聲,仿佛聽到的不過是今日菜價的漲落。
蔡瑁按捺不住,趨前幾步,壓低了聲音,語速卻更快:“兒已多方打探,此次崔鈞南下,名為按察戰後民生、複核上計,實則是受了司徒袁隗的舉薦!袁家這是明擺著要借刀殺人!更蹊蹺的是,如此動向,張溫公身處九卿之列,衛尉府消息何等靈通,竟連一封私信、一句口訊都未傳至南陽!父親,張公他……莫非是存了隔岸觀火之心?抑或是……”他不敢說下去,眼中閃過一絲驚疑。
直到此時,蔡諷才緩緩轉過身。他的麵容清臒,皺紋如刀刻般深邃,一雙老眼卻澄澈明亮,平靜無波地落在兒子因激動而微微漲紅的臉上。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慢條斯理地走到水榭中央的石幾旁,拿起紅泥爐上溫著的紫砂壺,向兩個天青釉茶盞裡注水。水汽蒸騰,帶著菊花的清苦香氣彌漫開來。
“慌什麼。”蔡諷將一盞茶推到幾案對麵,自己端起另一盞,輕輕吹了吹浮沫,語氣平淡得聽不出任何情緒,“坐下,飲茶。這‘金絲皇菊’是方城山新采的,去去火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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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瑁哪裡坐得住,更無心品茶,他雙手撐在冰涼的幾麵上,身體前傾:“父親!南陽如今局麵,看似平定,實則千瘡百孔!郡府庫空,豪族私兵遣而未散,田畝戶籍亟待厘清,還有那……那張曼成之事,更是懸在頭頂的利劍!這些事,經得起一個奉了嚴令、存心找茬的朝廷使者細查麼?萬一被崔鈞揪住把柄,捅到雒陽,莫說孫府君地位不保,我蔡家傾力相助,恐也有附逆隱匿之嫌,闔族危矣!”
“危矣?”蔡諷啜了一口茶,抬眼看向兒子,嘴角竟掠過一絲極淡、幾乎難以察覺的笑意,“德珪,你如今也是食祿四百石的長史了,遇事便如此沉不住氣麼?”他放下茶盞,指尖在光滑的盞沿上輕輕摩挲,“張公久曆朝堂,三起三落,什麼驚濤駭浪沒見過?昔年黨錮之禍,鉤黨名單遍及海內,清流士大夫係獄死者無數,張公彼時亦在風口浪尖,然終能全身而退,屹立至今2。你以為,他是憑運氣,還是靠騎牆?”
蔡瑁怔住,一時語塞。
蔡諷繼續道:“他不傳消息,便是最大的消息。這意味著一,雒陽局勢之詭譎,已到了連他這位衛尉都需謹言慎行、置身事外的地步;二,他或許認為,有些風浪,孫文韜合該自己闖過去;這三嘛……”老人目光變得幽深,“或許他也想看看,我們這位年輕的安眾亭侯,究竟值不值得他押上更多。”
蔡瑁心頭猛地一緊,一股寒意順著脊梁爬升。他忽然意識到,自己與父親、與張溫、乃至與雒陽那些老謀深算的權貴之間,隔著何等巨大的鴻溝。他看到的是一城一地的得失安危,而他們眼中,卻是整個天下的棋局。
“那我蔡家……”蔡瑁的聲音乾澀起來。
“蔡家?”蔡諷輕笑一聲,那笑聲裡卻無多少暖意,“蔡家既然選了邊,站了隊,將寶押在孫宇身上,那便沒有了回頭路。傾家之力助他,若他連這一關都過不去,被一個六百石的議郎扳倒,那隻能說明你父親的這雙眼,當真老瞎了,錯看了人。如此庸碌之主,也不配我蔡氏舉族追隨。反之,若他能安然渡過此劫,甚至借此更進一步,那我蔡家今日之賭,便是來日滔天富貴的基石!”
他頓了頓,看著兒子變幻不定的神色,語氣轉緩,卻更顯深沉:“德珪,你要記住。在這南陽,乃至在這天下,想做士族之首,光靠祖蔭、聯姻、田畝是不夠的。最重要的是眼光,是能在迷霧中看清誰能成事,並敢於在其未起之時便下重注的魄力。孫宇,便是為父眼中那一線微光。此刻退卻?那蔡家便永遠隻是南陽一豪強,而非能左右時局的世族。”
蔡瑁啞口無言,胸中翻騰的驚懼,漸漸被父親話語中某種冷酷而宏大的邏輯所取代。他望著父親穩如磐石的身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家族命運係於一人抉擇時的沉重與決絕。
蔡諷不再多言,揮了揮手,如同拂去幾案上並不存在的塵埃:“回你的官邸去吧。該練兵練兵,該署事署事。孫府君此刻尚在府中安然弈棋,你一個屬官,慌的什麼?”
二、太守府靜弈
正如蔡諷所言,宛城太守府的書房內,此刻靜謐得隻剩下炭火偶爾迸裂的“劈啪”聲,以及棋子落在楸木棋盤上的清響。
孫宇未著官服,僅一身月白素緞深衣,外罩鴉青色半臂,腰間鬆鬆係著絲絛,懸著那枚祖傳的翡翠扳指。他跪坐在窗下的弈棋枰前,對麵是同樣便服的郡丞曹寅。窗外,一株老梅疏枝橫斜,承著尚未化儘的殘雪。
曹寅執黑,落下之子卻顯得猶豫而滯重,額角隱隱見汗。他麵前攤開的,除了棋局,還有幾卷剛送來的簡牘,皆是關於北境驛站損毀、流民安置錢糧缺口、以及各豪族對土地置換最新反饋的瑣務。
“府君,”曹寅終於忍不住,手指無意識地撚著一枚黑子,“崔議郎車駕已過潁川,按行程,最遲後日便將進入南陽界。各地驛傳廢弛,接待事宜……是否再增派些人手,彰顯隆重?還有,這是剛草擬的關於去歲戰損與今秋田賦的說明文書,言辭是否還需再斟酌,以防……”
孫宇拈起一枚白子,視線並未離開棋盤,打斷了曹寅的絮叨:“伯睿,你心亂了。”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安定力量,“袁家四世五公,門生故吏遍天下7。自孝桓帝以來,外戚宦官輪流坐莊,唯有他汝南袁氏,穩坐釣魚台,根基之深,冠絕朝野。他們當初敢在司隸眼皮底下,與太平道大方渠帥馬元義暗通款曲,真當朝廷繡衣使者全是聾聵之輩?不過是動不得,或是不願動罷了。”
“撲”的一聲輕響,白子落入棋盤一處看似無關緊要的邊角。孫宇這才抬起眼,目光清冽如寒潭:“他們知道張曼成未死,知道我收容黃巾部眾,甚至可能猜到我與元啟孫原)在荊襄的些許布局。但他們自己不出手,反手將崔鈞這枚棋子推到了前台。崔廷尉乃‘銅臭’公,天下名士譏之,其子崔州平卻以清直自詡,與吾弟麾下崔林又有親誼。袁隗此計,妙就妙在此處——用清流查酷吏,用姻親查故舊。查實了,是他袁司徒慧眼如炬,為朝廷拔除癰疽;查不實,是崔氏父子無能或徇私,與他袁家無乾。更妙的是,將崔烈與張溫這兩位有些香火情的老名士,隱隱推到了微妙的對立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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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嘴角微揚,那笑意卻未達眼底:“至於張公毫無音訊……這本身已是最明確的訊號。雒陽的水,比我們想象的更渾。陛下病體纏綿,西園新軍初立,大將軍何進與十常侍之爭日趨表麵……袁家這是在試探,試探陛下的底線,試探各方勢力的反應,更是試探我孫文韜,到底是不是一塊值得他們全力踢開的絆腳石。”
曹寅聽得背脊發涼,手中的黑子幾乎捏出汗來:“那……那府君,我們該如何應對?是否要加緊……掩蓋一些痕跡?比如麓山屯田的戶籍,或可再做調整;郡兵名冊,亦可重新造錄……”
“不必。”孫宇斷然搖頭,又落一子,棋局上白子隱隱已成合圍之勢,“刻意掩蓋,便是心虛。袁家要查,就讓他們看。看被黃巾蹂躪後的南陽城池如何修複,看流離失所的百姓如何在官府的‘以工代賑’下得以存續4,看荒蕪的田畝如何被重新開墾,看郡兵如何巡防保境安民。我們做的事,或許手段不儘合規,但目的,無非是讓這片土地活過來,讓人心穩下來。崔鈞若真是明理清直之士,自會看見;若他鐵了心要做袁家鷹犬,縱使我們粉飾得天花亂墜,他也能找出罪狀。”
他頓了頓,目光投向窗外陰沉的天色:“何況,有些事,也瞞不過沿途那些眼睛。”
他喚來侍立門外的親隨,語氣平靜無波:“去,請黃漢升來。”
不多時,黃忠闊步而入。他未著甲胄,隻一身便於騎射的窄袖胡服,外罩擋風的羊皮坎肩,古銅色的麵龐上風霜之色猶存,目光銳利如鷹。
孫宇不再看棋局,對黃忠道:“漢升,點五名精乾機警的斥候老卒,即刻出發,北上迎接朝廷使者崔議郎。不必大張旗鼓,但需確保使者車駕安全,沿途一應接洽,皆由你出麵。記住,禮數務必周全,然亦不必過於卑亢。使者若問及南陽事宜,可據實以告,不必諱言艱難,也無需誇大功績。尤其是,”他微微加重語氣,“途徑各豪族塢堡時,留心觀察。”
黃忠抱拳,聲如洪鐘:“末將領命!定不辱使命!”他眼神堅毅,毫無猶疑。於他而言,太守之命便是軍令,無需追問緣由。
孫宇點點頭,最後叮囑一句:“路上若遇非常之事……你可臨機決斷。”言語間,似有所指。
黃忠深望孫宇一眼,重重頷首,旋即轉身,大步流星而去,腳步聲在空曠的回廊中迅速遠去。
曹寅望著黃忠消失的方向,又看看重新將注意力放回棋局的孫宇,忽然覺得,這位年輕的府君,或許早已將這場即將到來的風暴,也納入了他掌控之中的棋局。隻是這棋盤的廣大,對手的強悍,已遠遠超出了他一個郡丞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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