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崔鈞起身,“本官隻是隨意看看,無需驚擾師生。”
車馬出南門,沿淯水向南。秋日晴空如洗,遠處方城山輪廓清晰,山腰處隱約可見幾處新建的屋舍輪廓。行至山腳,道路漸窄,車駕難行。崔鈞命隨從留下,隻帶黃忠、曹寅及兩名護衛,徒步上山。
山道以碎石鋪就,雖陡峭,卻平整。道旁時見砍伐不久的樹樁,斷麵尚新。行至半山一處平台,可見山下開闊地帶有大片新墾的田畝,阡陌縱橫,溝渠如網。許多田塊已收獲,秸稈堆成垛;尚有部分田裡,農人正彎腰勞作。
“那便是麓山屯田。”曹寅指向遠處,“張震所部,今歲開墾約三千頃,種粟、麥、豆。八月秋收,納賦六百石,餘糧足供屯民口糧至來年夏收。”
崔鈞極目望去。田畝規劃整齊,絕非亂墾。田間有簡易水渠,引山泉灌溉。更遠處,隱約可見村落輪廓,炊煙嫋嫋。若非早知底細,誰會覺得這是一支“黃巾餘部”?
“張震此人,曹郡丞可熟識?”他似隨意問道。
曹寅神色如常:“下官見過數麵。其人沉默寡言,但處事公允,在流民中威望頗高。農事上確是一把好手,督勸耕作、分配收獲,皆井井有條。趙都尉曾言,此人若為農官,可治萬畝。”
評價中肯,不刻意褒貶。崔鈞不再追問,繼續上行。方城山府學的屋舍漸近,乃是以山石、木材構建的十餘棟房舍,圍成一座院落。白牆青瓦,簡樸卻整潔。院中傳來琅琅讀書聲,是孩童在誦《急就篇》:“急就奇觚與眾異,羅列諸物名姓字……”
院門外有一老仆灑掃,見來人衣著不凡,忙上前詢問。曹寅亮明身份,老仆入內通報。片刻後,一位身著青色儒袍、須發花白的老者迎出,正是蔡邕。
“不知崔公駕臨,有失遠迎。”蔡邕拱手,神色淡然。他身側跟著一名身著藕荷色曲裾的少女,眉眼清雅,是蔡之韻。
崔鈞連忙還禮:“冒昧打擾蔡先生清靜,鈞之過也。久聞先生在此興學教化,特來瞻仰。”
蔡邕將眾人引入院內。學堂分作數間,最大的一間內,數十名年歲不一的孩童正跪坐席上,跟隨一位年輕博士誦讀。孩童們衣著樸素,有的甚至還打著補丁,但神情專注,目光明亮。崔鈞注意到,席次排列似乎並無區分,有衣著光鮮的世家子,也有粗布短褐的寒門童,相鄰而坐。
另一間稍小的學堂內,十餘名年長些的少年正在學習算籌,一位先生手持竹籌,講解“方田”“粟米”之術。還有一間,似乎是習字之所,牆上懸掛著隸書範本,學子們於沙盤上練習筆畫。
“府學初立,百端待舉。”蔡邕引眾人至自己的書齋,親自烹茶,“然‘有教無類’,聖人之訓,不敢或忘。這些孩子,有喪父的孤兒,有家貧的庶民,亦有南陽士族子弟。在此間,他們隻論學業,不論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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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齋簡樸,除書卷、幾案、筆墨外,幾乎彆無長物。牆上掛著一幅蔡邕親筆所書《勸學》殘句:“鍥而不舍,金石可鏤。”筆力蒼勁,風骨嶙峋。
蔡之韻安靜地為眾人斟茶。她動作嫻雅,低眉順目,但偶爾抬眼時,目光清澈敏銳,顯然並非尋常閨閣女子。
“蔡姑娘亦在府學相助?”崔鈞問。
“小女略通經義,閒暇時協助整理書卷,偶爾為蒙童啟蒙。”蔡邕語氣平靜,“孫府君慷慨,許府學借閱郡府藏書,又撥錢帛購置簡牘。許子將許劭)月前亦送來一批私人藏書。學問之道,貴在傳承。”
崔鈞接過茶盞。茶是尋常山茶,但烹煮得法,清香沁人。他環視這間樸素的書齋,窗外是秋山晴空,室內是書香茶韻,一時間,竟有些恍惚。這裡與雒陽朝堂的詭譎、宛城政務的繁劇,仿佛是兩個世界。
“先生可知,朝廷對南陽,頗多疑慮?”他忽然問,話出口後,自己亦覺突兀。
蔡邕抬眸看他,蒼老的眼睛深邃如古井。“老朽乃戴罪之身,蒙孫府君不棄,方有此棲身教書之所。朝堂之事,非野人所敢與聞。”他頓了頓,緩緩道,“然老朽活了這把年紀,見過盛世,也曆過亂世。深知百姓所求,無非安居樂業;士人所願,無非道義可行。南陽曆經劫難,能有今日局麵,不易。崔公既來,當見其全貌,察其本心,而後上達天聽,方不負朝廷使命,亦不負黎庶望治之心。”
這番話,委婉卻有力。崔鈞肅然:“先生教誨,鈞銘記。”
在府學停留約一個時辰,崔鈞辭彆蔡邕,下山返城。夕陽西斜,將山野染成一片金紅。回望方城山,府學的屋舍在暮色中宛如鑲嵌在山間的明珠,靜謐而堅定。
馬車內,崔鈞閉目沉思。一日所見,南陽的複蘇是真切的,孫宇的治績是實在的,蔡邕的教化是真誠的。然而,越是如此,他心中那根弦繃得越緊——袁家想要扳倒的,正是這樣一個能讓殘破邊郡重煥生機的人。而自己,究竟該在這盤棋中扮演怎樣的角色?
車外,黃忠與曹寅低聲交談著明日安排。宛城的輪廓在前方漸漸清晰,城牆在夕陽下投下長長的影子,如同巨獸匍匐。
而在城內太守府,孫宇剛剛收到來自雒陽的第二封密報。這次不是劉和,而是一個他未曾預料到的渠道——來自宮中,以隱秘方式傳遞,隻有寥寥數字:
“崔鈞乃餌,後有鉤。蹇碩已動。”
孫宇將絹帛在燈焰上點燃,看它化為灰燼。窗外,暮色四合,宛城萬家燈火次第亮起。他獨立良久,輕輕吐出一口氣。
餌已入水,釣者是誰,尚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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