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還隻是冰山一角。”孫宇合上簡冊,放回箱中,“據不完全統計,十年來,僅南陽一郡,因豪族逼迫而家破人亡、淪為客戶甚至奴婢的百姓,不少於三萬戶;被強占、巧取豪奪的民田,不下五十萬頃;直接或間接逼死的性命……難以計數。”
書房內死一般寂靜。隻有銅漏滴水的細微聲響,和窗外呼嘯而過的寒風。
蔡瑁的臉色已經蒼白如紙,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他知道豪族行事多有跋扈不法,卻從未想過,數目竟如此龐大,手段如此酷烈!這哪裡是“少數不肖子弟”能造成的?這分明是係統性、普遍性的毒瘡!
“府君……”蔡瑁的聲音有些乾澀,“這些……這些苦主何在?證據可確鑿?”
“苦主?”孫宇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死了的,屍骨已寒;活著的,或淪為各家奴仆,噤若寒蟬;或流離他鄉,不知所蹤;更有甚者,加入了黃巾……然後死在了去年的戰場上。至於證據?”
他走到書案旁,拿起另一卷明顯更舊、邊角磨損的簡冊:“這是從已故賊曹掾李敢家中暗格裡搜出的。李敢,德珪應該知道,五年前因‘貪瀆’被罷官,回鄉途中‘失足落水’而亡。這上麵,記錄著他任內經手、卻被各家以錢帛權勢壓下的命案十七起,涉及鄧、陰、來、朱四家。每一案,時間、地點、死者、凶手、賄金數目、經手人,清清楚楚。”
蔡瑁接過,雙手微微顫抖。李敢他記得,是個油滑但辦事得力的老吏,沒想到……
“類似這樣的‘私賬’,曹郡丞手裡還有三份,來自不同時期、不同職位、或因不同原因‘暴病’、‘意外’而亡的吏員。”孫宇的聲音依舊平靜,“人死了,東西卻留了下來。你說,這是不是天意?”
蔡瓚已經聽得渾身發冷,如墜冰窟。他忽然無比清晰地理解了父親那句話——“這哪裡是卷宗,分明就是罪證,血淋淋的罪證。”也明白了孫宇眼中那“要殺人的眼神”從何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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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僅僅是針對蔡家,這是要對著整個南陽的豪族,舉起屠刀!
“府君……”蔡瑁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您打算……如何處置?”
孫宇走回主位坐下,端起案上已涼的茶盞,輕輕啜了一口。他的動作從容不迫,與方才那番石破天驚的話語形成詭異對比。
“德珪,”他放下茶盞,目光如實質般落在蔡瑁臉上,“你說,去年黃巾為何能席卷八州,震動天下?”
蔡瑁一怔,謹慎答道:“張角妖言惑眾,百姓愚昧……”
“不。”孫宇打斷他,聲音斬釘截鐵,“是因為活不下去了。”
他站起身,再次走到輿圖前,手指劃過南陽、劃過冀州、劃過青徐:“土地兼並,流民失所,胥吏貪暴,豪強橫行……百姓辛苦一年,所得不夠交租納賦;遇上天災人禍,便要賣兒鬻女;若是得罪了豪族,更是死路一條。這樣的日子,一天兩天能忍,一年兩年能熬,十年二十年呢?當所有人都看不到希望時,一句‘蒼天已死,黃天當立’,便足以讓百萬黔首,提著鋤頭木棍,跟著一群道士去拚命!”
他的聲音並不高亢,卻字字千鈞,砸在書房內每個人的心上。
“南陽去年能守住,是靠將士用命,是靠你們這些大族出錢出糧。可若我們不能從根子上,把這些逼人造反的毒瘡剜掉,今天平了張角,明天還會有李角、王角!朝廷的平叛大軍可以來一次、兩次,但南陽經得起幾次這樣的折騰?百姓經得起幾次這樣的戰火?”
孫宇轉身,目光灼灼:“陛下將南陽交給我,不是讓我來和光同塵、粉飾太平的。是要我守住這片光武龍興之地,讓這裡成為朝廷穩固的根基,而不是另一個火藥桶!”
蔡瑁與蔡瓚屏住呼吸,他們終於觸及了這位年輕太守內心最深處的圖謀。
“所以,”孫宇的語氣重新變得平淡,卻更加不容置疑,“侯三一案,是個契機。崔議郎在此,是個見證。這些卷宗,”他指了指那口黑漆木箱,“是把刀。”
他走到蔡瑁麵前,俯視著他:“蔡家是南陽第一世家,蔡公是荊州名士領袖。蔡家的態度,至關重要。德珪,你方才說,蔡家願‘戴罪立功’。那麼本府問你,也請轉告蔡公——”
“蔡家,是隻想保全自身,抽身事外;還是願意與本府一道,刮骨療毒,還南陽一個朗朗乾坤?”
問題如利劍,直指核心。
蔡瑁感到喉頭發乾,心臟狂跳。他知道,這是蔡家百年來麵臨的最大抉擇。選擇前者,或許能暫保平安,但從此與孫宇離心,甚至可能被歸入“待清理”之列;選擇後者,則將與南陽幾乎所有豪族為敵,風險巨大,但若能成功……蔡家將不僅僅是一個地方豪族,更將成為新秩序的奠基者之一,未來不可限量。
他想起了父親那雙深邃的眼睛,想起了那句“要看局勢、看人心”。
如今這局勢,這人心……似乎已昭然若揭。
蔡瑁緩緩起身,整了整衣冠,然後,對著孫宇,深深一揖,幾乎折腰至地。
“蔡氏滿門,願追隨府君,滌蕩汙濁,重整乾坤。凡有差遣,萬死不辭!”
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孫宇看著他,良久,臉上終於露出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笑意。他伸手,扶起蔡瑁。
“好。”他隻說了一個字。
卻仿佛有千鈞之重。
宛城西市,那家漆器鋪後院的地窖內,氣氛比前幾日更加壓抑。
豆大的油燈被刻意放在角落,光線昏暗,隻能勉強勾勒出圍坐在粗糙木桌旁的三個身影。空氣渾濁,混合著漆料、黴味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緊張。
主位上的,依舊是那個身形消瘦、背光而坐的黑影。他的聲音經過刻意改變,嘶啞難辨:“蔡家兄弟,昨夜秘密去了太守府,停留近一個時辰才出來。”
左側一個身材微胖、穿著錦緞深衣的中年男子聞言,手中把玩的一對鐵膽“咯噔”停住,聲音帶著壓抑的怒意:“蔡諷這老狐狸!他是打定主意,要跟著孫宇那小崽子一條道走到黑了!”
若是蔡瑁在此,定能聽出,這聲音正是蔡氏旁支、那位“誌大才疏,貪鄙短視”的蔡訊。
右側則是一個身著商賈常穿的褐色綢衣、留著山羊須的乾瘦老者,他撚著胡須,陰聲道:“蔡家要表忠心,自然要納投名狀。隻是不知,他們交出去的東西,夠不夠分量,又會不會……把我們也捎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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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影冷笑一聲:“蔡諷狡猾,交出去的,多半是些不痛不癢、或者早已被他暗中處理乾淨的舊賬。真正的要害,他必定緊緊捂著。不過,孫宇未必全信,也未必需要全信。他隻要一個態度,一個讓蔡家站在他那一方的態度。如今,他得到了。”
蔡訊煩躁地挪動了一下身子:“那我們怎麼辦?孫宇手裡那些卷宗……雖然大部分苦主死了、散了,可總有漏網之魚,總有蛛絲馬跡!萬一……萬一他真的不管不顧,要借崔鈞這把‘尚方寶劍’砍下來……”
“慌什麼!”黑影低聲斥道,“孫宇想動,也不是那麼容易。南陽十七家主要豪族,牽一發而動全身。他孫宇再厲害,也不過是個太守,真把所有人都逼急了,聯起手來,鹿死誰手還未可知!”
乾瘦老者點頭附和:“不錯。何況,雒陽那邊,袁司徒絕不會坐視孫宇在南陽肆意妄為,清洗地方。這可是動搖世家根基的大事!袁家在南陽也有產業,也有盟友。隻要我們穩住,和荊州其他郡縣的同道通好氣,再給雒陽那邊遞上夠分量的‘消息’……孫宇這刀,未必砍得下來。”
黑影沉吟片刻,道:“當務之急有幾件事。第一,各家立刻自查,所有可能留下的把柄、知情的活口,該處理的,儘快處理乾淨,手腳要利落,彆再弄出蔡福那樣的‘暴病’!”
蔡訊和乾瘦老者心中一凜,連忙點頭。
“第二,”黑影繼續道,“加緊對崔鈞的‘提醒’。密信被截了一次,就用彆的法子。他不是在查案麼?找機會,讓‘苦主’去他麵前喊冤,不過喊的不是我們,是孫宇和蔡家!就說孫宇包庇蔡家,官官相護,真正的冤情得不到申張!把水攪得越渾越好!”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黑影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狠毒,“孫宇不是想借侯三的事做文章麼?那就幫他一把!去找人,散播消息,就說侯三之所以反口,是因為孫宇和蔡家威脅其家人,逼迫其改供!再說那卷宗,都是孫宇為了鏟除異己、侵吞各家產業而偽造的!要讓全南陽的人都知道,孫宇才是那個心狠手辣、想要借機斂財奪地的惡官!”
蔡訊眼睛一亮:“妙!此計甚妙!眾口鑠金,積毀銷骨!隻要謠言一起,孫宇便是渾身是嘴也說不清!到時候,誰還會信他那些‘罪證’?”
乾瘦老者卻有些遲疑:“隻是……這般詆毀太守,若是被他查出來……”
“查出來又如何?”黑影陰惻惻地道,“法不責眾。謠言如風,無根無源,他去查誰?何況,等到謠言漫天時,他的注意力恐怕早就被彆的事吸引了。”
“彆的事?”蔡訊不解。
黑影沒有直接回答,隻是低聲道:“第四件事,你們不需要知道細節,隻需配合。準備好錢糧、人手,聽候指令。或許很快……就需要用上了。”
地窖內陷入短暫的沉默,隻有油燈偶爾爆出的劈啪聲。
良久,乾瘦老者小心翼翼地問道:“那……麓山那邊?張震此人,是否可利用?他與孫宇,終究不是一心。”
黑影似乎笑了笑,聲音嘶啞難聽:“張震?一顆棋子罷了。用得好,可以給孫宇致命一擊;用不好,也不過是棄子。此事我自有安排,你們不必過問。”
他站起身,陰影完全籠罩了他:“記住,如今已是你死我活之局。要麼孫宇死,我們生;要麼……南陽再無我等立錐之地。該怎麼做,你們心裡清楚。”
蔡訊與乾瘦老者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狠絕與恐懼。他們知道,自己已經沒有退路了。
“明白!”兩人低聲應道。
黑影不再多言,身形一動,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黑暗的地窖出口。
油燈的光芒,似乎又暗了幾分。
地窖內,隻留下兩個心懷鬼胎的人,和無數在陰影中滋長的陰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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