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麵幾位官員麵色冷淡,有人翻看文件時故意發出響聲,像是在宣判一場早已注定結局的審判。
“口述史?”財政局那位戴金絲眼鏡的副局長輕笑一聲,“劉主任,我們撥款建檔案館,不是為了收聽‘民間回憶錄’。數據呢?實證鏈條呢?有沒有經過交叉驗證?還是說——”他頓了頓,語氣微妙,“我們要拿老百姓的閒話當曆史依據?”
沒人接話。隻有筆尖劃過紙頁的聲音,像某種緩慢爬行的蟲。
劉建國沒抬頭,隻是將手中鋼筆輕輕放下。
金屬筆身與桌麵碰撞,發出清脆一響。
“三年前,”他開口,聲音不高,卻讓全場安靜下來,“全市七十三台舊打印機在同一時刻打印出一段從未公開過的訪談記錄。內容涉及丙字017項目,原始資料封存於國家一級保密庫。當時沒人能解釋——為什麼這些機器會‘複活’。”
他緩緩環視眾人:“而現在,‘城市記憶地圖’平台上已收錄四千二百一十九條口述數據,覆蓋三代人、十二個重點曆史節點。其中有三百七十六處信息,在後續考古發掘、官方解密中被逐一印證。”
他停頓片刻,目光落在主持人的臉上:“你們說它沒有實證價值?可國家檔案局比我們更早看到了它的重量。”
話音未落,門被推開一條縫。
秘書快步走進來,遞上一份加急傳閱件。
會議室瞬間陷入沉默。
主持人翻開文件,眉頭越皺越緊。幾秒後,他抬起頭,眼神變了。
“國家檔案局來電確認,將在本市建立首個‘非官方史料采集試點’。”他念完最後一句,看向劉建國,“依據……正是你們這個平台的數據密度與完整性。”
沒有人再說話。
劉建國站起身,沒多看任何人一眼,拎起公文包走了出去。
走廊燈光昏黃,腳步聲在空曠中回蕩。
轉角處,一個熟悉身影倚牆而立。
是老領導陳伯,退休前曾任副市長,也是當年唯一支持他啟動記憶工程的人。
老人沒說話,隻抬起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
那一掌很輕,卻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
“你不是一個人在推車。”他說完這句,轉身離去,背影佝僂卻堅定。
當晚九點,劉建國回到老式居民樓。
樓道燈壞了,他摸黑上樓,鑰匙剛插進鎖孔,就注意到門口地上擺著一隻陶罐。
粗陶質地,未經打磨,表麵還沾著泥土。
裡麵插著幾枝野生紫藤,花瓣已微微發蔫,但香氣清冽,隨夜風飄散。
他蹲下身,指尖撫過罐底。
那裡刻著兩個模糊字痕,像是用鈍器反複刮磨而成——
守燈。
他怔住。
這兩個字,曾在無數匿名信件、街頭塗鴉、甚至某次火災後的殘牆上出現過。
沒人知道是誰寫下的,也沒人敢深究其意。
但現在,它出現在自己家門口。
他抱起陶罐走進屋內,放在書桌中央。
窗外月光斜照,恰好落在那兩字之上,仿佛被誰悄悄點亮了一盞燈。
同一時間,老城區深處的一條窄巷裡,黃素芬正彎腰清掃牆根。
笤帚碰到一處裂縫時,傳來輕微的金屬摩擦聲。
她蹲下扒開碎磚,發現半張燒毀的身份卡卡在石縫中,邊緣焦黑,但編號仍可辨識:乙字042。
她小心取出,帶回家洗淨晾乾,拚出姓名兩字——陳美蘭。
第二天一早,她提著茶水走訪周邊老人。
問到第三戶時,一位九旬阿婆顫巍巍接過卡片,手指剛觸到那串數字,突然渾身劇震,老淚縱橫。
“她是我的學生……文革時替我收過一封信……後來就被抓走了……”老人哽咽難言,“那天她穿著藍布衫,手裡攥著一支鋼筆……說‘老師,我藏好了,誰也彆想燒掉’……”
黃素芬連夜將信息上傳至“記憶地圖”,附上手繪路線圖和口述錄音。
第三日清晨,十餘名居民自發帶著鐵鍬、鑿子來到原址。
他們撬開地磚,在兩米深處挖出一個小鐵盒,鏽跡斑斑,卻密封完好。
打開那一刻,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裡麵是一疊折疊整齊的信紙,字跡娟秀,內容全是當年被禁的詩文摘抄與私人通信;還有一支老式英雄牌鋼筆,筆帽內側刻著一行小字:“留給記得的人”。
消息迅速傳開。
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翻找家中老物——舊衣櫃夾層、閣樓箱底、祖墳旁的祭壇縫隙……一周之內,平台新增八十七條認證記錄,其中二十三條直接填補了地方誌空白。
而在百裡外的鄉間,臥病已久的廖誌宗忽然聽見村童在院外唱一首新謠:
“丙字燈,照夜行,
影子種風不留名。
灰燼埋處桂花香,
香火記得那年人。”
他猛然坐起,胸口劇痛,一口鮮血噴在床單上。
兒子慌忙扶住他:“爸!您彆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