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著的人,最不怕吵
城南診所的地下室沒有窗。
水泥牆吸走了所有回聲,隻留下一種近乎真空的寂靜。
鄭其安站在房間中央,指尖輕觸神經反饋儀的啟動按鈕,目光落在麵前七張輪椅上——那是他親手挑選的七位老人,平均年齡七十九歲,共同點是:三十年前曾在不同崗位從事過“丙字級”聯絡工作,如今皆患有不同程度的創傷後失語症。
他們的病曆被係統歸類為“記憶阻斷型語言障礙”,醫學解釋是大腦語言中樞受損。
但鄭其安知道不是。
他們不是說不出,而是不能說。
有些話一旦出口,就像撕開一道從未愈合的傷口。
他低頭看了眼手機,病曆本遠程傳輸的最後一頁仍停留在那行字:“該睡了,但彆關燈。”
這不是囑托,是密鑰。
周影留下的不隻是程序代碼,而是一整套“聲音暴露療法”的逆向邏輯——不靠藥物激活記憶,而是用特定頻率組合喚醒潛意識中的應激反應。
江水聲、老式打印機的噠噠節奏、變電站切換時的電流嗡鳴……這些看似雜亂的聲音,在特定編排下會形成一種類腦波共振,精準刺入被壓抑的記憶皮層。
鄭其安深吸一口氣,按下啟動鍵。
儀器緩緩運轉,耳機逐一戴好。
第一段音頻開始播放:長江汛期的水流聲,混著九十年代電報機式的節奏敲擊。
起初毫無反應。
老人們閉著眼,像是真的睡著了。
直到第六分十七秒。
坐在角落的老婦突然睜開眼。
她叫陳素珍,原屬洪興地下通訊組丙字04分支,檔案顯示她在1993年某次行動後徹底失語,此後三十年未發一言。
此刻,她的嘴唇微微顫動,隨即,聲音乾澀卻清晰地響起:
“丙字零壹柒,坐標北緯三〇點四,東經一一七點八……信號延遲七秒,確認存活。”
全場驟然死寂。
緊接著,第二位老人猛地攥緊扶手,身體前傾,喉嚨裡擠出一句破碎的暗語:“風起於青萍之末……”第三位無意識抬起右手,在空中畫了一個半圓——那是早已廢止的“安全撤離”手勢。
鄭其安屏住呼吸,手指飛快記錄。
這不是偶然。
這些人不是幸存者,他們是被選中的。
當年周影就已預見到清洗與抹除,於是將最關鍵的記憶拆解成碎片,封存在這些聯絡員的大腦深處——不是以文字,不是以文件,而是以條件反射的方式植入神經通路。
隻要聽到特定聲音序列,記憶便會自動回放,如同設定好的程序。
他們的大腦,才是真正的“地下服務器”。
試驗持續了四十三分鐘。
結束時,三位老人陷入昏睡,兩位淚流不止,還有一位始終麵無表情,但在脫下耳機的瞬間,低聲說了句:“我記得他最後一句話。”
鄭其安沒問是誰。
他知道答案。
當晚,他連夜重構算法模型,將原始音頻樣本拆解為十二個基礎音素模塊,並標記出每位參與者對應的觸發閾值。
當數據圖譜展開時,他發現一個驚人規律:所有有效響應都集中在清晨六點前後——正是城市電網切換、微震共鳴的時刻。
原來周影連時間都算準了。
他讓記憶在黎明重啟,像心跳一樣自然。
與此同時,市文化發展研究中心會議廳內,劉建國正將一份紅頭文件推至桌中央。
“關於推進非官方史料采集製度化的提案。”
會議室一片低語。
有人冷笑:“民間口述能有多少價值?搞不好全是謠言。”
劉建國不動聲色,翻開附件:“過去三個月,全市七十三台舊打印機自動補錄曆史名單五千二百六十四次,群眾自發維護率91,運維成本為零。”他頓了頓,“更值得注意的是,殯儀館采用新悼詞模板後,家屬滿意度上升37。”
他抬頭環視眾人:“我們總說要尊重曆史,可如果連告彆都隻剩下空洞的套話,那我們究竟在紀念誰?”
無人反駁。
最終,方案通過。
其中一條明文規定:每個新建社區必須配套建設至少一處“講述空間”,並接入統一音頻管理係統——技術接口,正是由城南診所提供。
而在城東一所普通中學裡,張婉清輕輕推開教室後門。
講台上,一位女教師正在播放一段錄音——黃素芬的聲音沙啞卻堅定:“那天早上,電線響了,我掃地掃到修表鋪門口,收音機突然冒出一句話,說的是我丈夫的名字……他已經死了三十年。”
學生們安靜聽著,有人低頭記筆記,有人眼眶泛紅。
課後,一名男生走到講台前,聲音很輕:“老師,如果沒人敢說真話,那我們說出來,算不算勇敢?”
趙文娟怔住,許久才點頭:“算。而且是最難的那種勇敢。”
張婉清沒有上前打擾。
她隻是默默拍下走廊牆上那些手繪海報——“我們記得丙字017”“媽媽不說,但我聽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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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忽然明白,周影埋下的從來不是恐懼,而是一種傳染性的記憶。
它不靠傳播,它靠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