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徹的靴底碾過青石板上的積水,濺起的水花混著簷角滴落的雨珠,在他玄色勁裝下擺暈開更深的墨色。三更的梆子聲剛過,臨安城的西大街早已不見人蹤,唯有他腰間那柄纏著舊布的長劍,隨著步伐輕撞胯骨,發出沉悶的聲響。
這劍名叫“斷水”,是三年前他在雁門關外從沙陀騎兵屍身上拔下來的。那會兒他還是個跟著商隊打雜的少年,憑著一股子不要命的狠勁,用這把劍劈開了七八個馬匪的喉嚨,才保住了半車即將發黴的茶葉。如今劍鞘上的鎏金早已磨儘,纏著的粗布也洗得發白,可蕭徹總覺得,隻有這樣握著它,心裡才踏實。
“噠、噠、噠。”
身後忽然傳來馬蹄聲,在空曠的雨巷裡格外刺耳。蕭徹腳步不停,眼角的餘光卻瞥見巷口的燈籠在風中搖晃,昏黃的光暈裡,三匹黑馬正踏著積水追來。馬背上的人穿著皂衣,腰間佩著製式相同的彎刀,刀鞘上的虎頭紋在雨幕中若隱若現。
“鎮南王府的人?”蕭徹眉頭微蹙。他今日午時才進的臨安城,除了在城門口跟守城兵丁拌了兩句嘴,沒招惹任何人。
“前麵的小子,站住!”為首的皂衣人勒住韁繩,黑馬人立而起,前蹄踏碎了水窪裡的月影,“奉王命緝拿要犯,識相的就解下兵器,跟我們走一趟!”
蕭徹緩緩轉身,雨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滑落,滴在胸前的衣襟上。他打量著三個皂衣人腰間的彎刀——那是鎮南王親衛的製式,尋常府兵絕無資格佩戴。而所謂的“要犯”,他連影子都沒見過。
“我不是你們要找的人。”蕭徹的聲音很平,像他握劍的手一樣穩。
“是不是,搜過身便知!”右側的皂衣人突然拔刀,刀身在雨夜裡劃出一道冷光,直劈蕭徹麵門。這人出刀極快,刀刃帶起的勁風甚至吹散了蕭徹額前的濕發,可見手上絕不是三腳貓的功夫。
蕭徹不退反進,左腳在青石板上猛地一跺,整個人如狸貓般向左側滑出半尺,恰好避開刀鋒。同時他右手閃電般探向腰間,纏著舊布的斷水劍“噌”地出鞘,劍鋒未到,一股凜冽的寒氣已逼得那皂衣人下意識後仰。
“好快的劍!”為首的皂衣人瞳孔一縮。他在王府親衛營裡浸淫了十五年,見過的高手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卻從未見過有人能在如此短的距離內,把劍使得這般舉重若輕。
斷水劍沒有追擊,而是貼著蕭徹的小臂收回,劍尖斜指地麵,雨水順著鋒利的劍刃流淌,在石板上彙成細小的溪流。蕭徹的眼神很冷,像極了雁門關外的寒冬。
“我再說一次,我不是你們要找的人。”
“放肆!”為首的皂衣人怒喝一聲,翻身下馬,腰間彎刀嗆啷出鞘,“鎮南王府辦事,豈容你這狂徒狡辯!”他的刀法學的是嶺南“破山刀”,每一刀都帶著開山裂石的氣勢,刀風掃過雨幕,竟將飛濺的水珠都震成了水霧。
蕭徹不與他硬拚,斷水劍在他手中如同活過來一般,時而如靈蛇吐信,時而如清風拂柳。他的劍法沒有章法,卻招招都打在對方的破綻處——那是他在無數次生死搏殺中,用血和汗磨出來的本能。
三十招過後,為首的皂衣人已被逼得連連後退,虎口被震得發麻,彎刀上的虎頭紋在劍光映照下,仿佛都在顫抖。他忽然發現,眼前這少年的劍法看似雜亂無章,實則每一劍都精準地封鎖了他所有的退路,就像一張越收越緊的網。
“點子紮手,一起上!”為首的皂衣人嘶吼一聲。
另兩個皂衣人早已按捺不住,雙雙拔刀衝上。三柄彎刀呈品字形夾擊而來,刀風呼嘯,竟將周圍的雨水都逼得向四周散開。
蕭徹深吸一口氣,斷水劍突然加速,劍身在雨幕中劃出無數殘影。隻聽“叮叮當當”幾聲脆響,三柄彎刀竟被他同時蕩開。趁著三人舊力已儘、新力未生的刹那,蕭徹左腳向前踏出半步,斷水劍如毒蛇出洞,直指為首皂衣人的咽喉。
劍尖距離那皂衣人咽喉隻有寸許,卻驟然停住。蕭徹的目光越過他的肩膀,看向巷口那盞搖曳的燈籠——燈籠下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
那人穿著月白長衫,手裡撐著一把油紙傘,傘簷壓得很低,看不清麵容。但蕭徹能感覺到,這人身上有一種很特彆的氣息,像深秋湖麵的薄霧,看似輕柔,卻藏著化不開的寒意。
“王護衛,住手吧。”長衫人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穿透了雨聲和兵刃交擊的脆響,“他不是我們要找的人。”
為首的皂衣人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卻不敢違逆,恨恨地收了刀,對著長衫人躬身行禮:“屬下參見先生。”
長衫人沒有理會他,目光落在蕭徹手中的斷水劍上。儘管隔著雨幕,蕭徹仍覺得那道目光像實質般,在劍身上來回掃視。
“好一把劍。”長衫人緩緩開口,“可惜,蒙塵了。”
蕭徹握緊劍柄,沒有說話。他能感覺到,這人的武功深不可測,剛才若他執意要取那皂衣人的性命,此刻恐怕已經躺在血泊裡了。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少年人,”長衫人忽然抬起頭,傘簷微微上移,露出一雙深邃的眼睛,“你可知鎮南王府在找什麼人?”
蕭徹沉默片刻,搖了搖頭。
“一個女人,”長衫人的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一個手裡握著半塊玉佩的女人。”
蕭徹的心猛地一跳。他貼身的衣襟裡,正藏著半塊溫潤的羊脂玉,那是三年前一個垂死的女子塞給他的,隻來得及說一句“去臨安找沈先生”,便咽了氣。
雨還在下,青石板上的積水映著燈籠的光暈,忽明忽暗。蕭徹握著斷水劍的手,指節微微發白。他知道,從這一刻起,自己平靜了三年的生活,到頭了。
長衫人看著他細微的神色變化,嘴角似乎勾起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看來,你知道些什麼。”
蕭徹沒有回答,隻是將斷水劍緩緩歸鞘。劍入鞘的刹那,他忽然動了,整個人如離弦之箭般撲向巷口的圍牆。他的身法快得驚人,足尖在濕滑的牆麵上連點數下,竟如履平地般向上疾衝。
“攔住他!”為首的皂衣人怒吼。
三柄彎刀再次劈出,卻隻斬到一片殘影。蕭徹的身影已經躍過牆頭,消失在漆黑的雨夜中。
長衫人望著空蕩蕩的牆頭,緩緩收起油紙傘。雨水打濕了他的月白長衫,卻絲毫沒有影響他的從容。
“先生,要追嗎?”皂衣人問道。
長衫人搖了搖頭,目光望向蕭徹消失的方向,輕聲道:“不必了。他既然有那半塊玉佩,總會來找我們的。”他頓了頓,補充道,“通知下去,全城搜尋一個穿玄色勁裝、佩斷水劍的少年。記住,活要見人,死……也要見屍。”
雨幕中,他的聲音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寒意,讓三個身經百戰的親衛,都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而此刻的蕭徹,正穿梭在臨安城的屋頂上。冰冷的雨水澆在他身上,卻澆不滅他心頭的驚濤駭浪。那個垂死的女子、半塊玉佩、沈先生……三年來零碎的線索,似乎在這一刻,終於要拚湊出一個完整的輪廓。
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麼,但他握著斷水劍的手,卻比任何時候都要堅定。
因為他記得,那個女子在閉上眼睛前,眼神裡的期盼和絕望。他答應過她,一定會把玉佩送到沈先生手裡。
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
蕭徹伏在城隍廟的橫梁上,聽著殿外雨勢漸歇。簷角的水滴敲打著青石板,發出單調的“篤篤”聲,倒比剛才王府親衛的馬蹄聲更讓人安心。
他從懷中摸出那半塊玉佩,借著從窗欞透進來的微光打量。玉佩是上好的羊脂白玉,觸手溫潤,斷裂處卻參差不齊,像是被人硬生生掰斷的。斷口內側刻著一個極小的“沈”字,除此之外再無他物——這便是那女子留給他的全部線索。
三年前雁門關外的風沙,此刻仿佛又撲在了臉上。那個穿藍布裙的女子倒在血泊裡,胸口插著一支淬了毒的透骨釘,卻死死攥著他的手腕,將玉佩塞進他掌心。“找沈先生……隻有他能解‘牽機’……”她的血沫子噴在他手背上,滾燙得像火,“告訴他,‘魚腸’已現,棋局該收了……”
當時他隻顧著點頭,直到女子斷了氣,才驚覺自己連她的名字都沒問。後來他才知道,“牽機”是江湖中最陰毒的奇毒之一,發作時全身抽搐如牽機木偶,最終七竅流血而亡;而“魚腸”,既是一柄上古名劍,也是三十年前一個神秘殺手組織的代號——那組織早在二十年前就已覆滅,首領“無麵人”據說死於一場大火,屍骨無存。
“沈先生……”蕭徹摩挲著玉佩上的刻字,眉頭緊鎖。臨安城姓沈的名士不少,可哪個才是女子口中的“沈先生”?鎮南王府的人也在找握玉佩的女子,難道他們要找的,就是三年前那個已死的藍裙女子?還是說……另有其人?
“吱呀——”
廟門被推開的聲音打斷了思緒。蕭徹立刻斂去氣息,像隻壁虎般貼在橫梁暗處。
進來的是個老乞丐,披著件破爛的蓑衣,手裡拄著根竹杖,一瘸一拐地走到神龕前。他沒有像尋常乞丐那樣乞討,反而從懷裡掏出個油紙包,小心翼翼地打開,裡麵竟是幾塊熱氣騰騰的肉包子。
老乞丐對著泥塑的城隍爺拜了三拜,嘴裡念念有詞:“菩薩保佑,讓小老兒多活幾日,等找到我家小姐……”說著說著,他渾濁的眼睛裡竟滾下淚來,“小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這把老骨頭也沒法跟老夫人交代啊……”
蕭徹心頭一動。這老乞丐提到了“小姐”,莫非跟玉佩之事有關?
就在這時,廟外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雜亂而急促。老乞丐臉色驟變,慌忙將包子塞進懷裡,拖著竹杖想躲到神龕後麵。可他動作太慢,廟門“哐當”一聲被踹開,四個手持鋼刀的漢子闖了進來,為首的正是剛才被蕭徹擊退的鎮南王府護衛王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