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蕭楓獨自立在韓家莊祠堂的飛簷下,指尖撚著半片枯葉。簷角銅鈴被夜風拂得輕響,卻掩不住莊外林子裡隱約傳來的馬蹄聲——那是第三撥探子了,從日頭偏西到月上中天,他們像狼群般在莊外遊弋,隻等他這根“樁”稍有鬆動,便會撲上來撕碎整個韓家莊。
“蕭大俠,喝口熱茶吧。”身後傳來細碎的腳步聲,韓老莊主捧著個粗瓷碗,佝僂的脊背在月光裡像截枯木。他袖口還沾著漿糊,白日裡剛領著莊戶們用糯米汁混著砂石加固了寨牆。
蕭楓接過茶碗,溫熱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開。茶是粗茶,帶著煙火氣,卻比他當年在長安平康坊喝的龍團鳳餅更熨帖。“老莊主,讓婦孺們都去地窖躲好,今晚怕是不太平。”
韓老莊主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決絕:“蕭大俠放心,莊子裡的後生都在箭樓候著。您為咱們守了三個月,韓家莊的人不是白眼狼,死也要跟您死在一處!”
蕭楓沒接話,隻是仰頭望向天邊那輪殘月。三個月前,他護送一批賑災糧路過韓家莊,恰逢“黑風寨”的匪首黑熊帶著人馬來搶糧。那一戰,他劍挑了黑熊的左肩,卻也被對方的狼牙棒震傷了內腑。本想養傷數日便走,卻不料黑風寨的二當家,那個據說練了“化骨掌”的瘦子錢通,竟聯合了附近三股匪寇,揚言要踏平韓家莊,活捉他蕭楓。
“咚——咚——咚——”
三聲梆子響從西寨牆傳來,短促而急促,是發現敵情的信號。蕭楓猛地轉身,腰間長劍“嗆啷”一聲出鞘,月光灑在劍刃上,漾起一層清冷的寒輝。
“來了。”他低聲道,聲音裡聽不出情緒。
韓老莊主咬著牙,從懷裡掏出柄鏽跡斑斑的柴刀:“蕭大俠,老朽這把老骨頭,也能劈兩個匪崽子!”
蕭楓瞥了眼那柴刀,又看了看老人顫抖的手,忽然道:“老莊主,還記得您說過,韓家莊的祖墳後有棵老槐樹嗎?”
韓老莊主一愣:“記得,那樹有三百年了,樹乾比碾盤還粗……”
“您現在就去那樹下,”蕭楓打斷他,語氣不容置疑,“樹洞裡有我藏的三石糧食,是留給莊戶們的後路。您得活著,把糧食看好了。”
韓老莊主嘴唇哆嗦著,想說什麼,卻被蕭楓眼中的堅定堵了回去。他知道,蕭楓這是要獨自斷後。老人“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個響頭:“蕭大俠的恩,韓家莊世代不忘!若有來生,老朽做牛做馬報答您!”
蕭楓扶起老人,將茶碗塞回他手裡:“走吧,彆讓我分心。”
看著韓老莊主踉蹌著消失在夜色裡,蕭楓深吸一口氣,提劍走向寨門。夜風更緊了,吹得他青色的長衫獵獵作響,也吹散了遠處傳來的、令人牙酸的磨牙聲——那是匪寇們在啃咬寨門的門栓。
“兄弟們,搭箭!”箭樓上響起韓家莊護院頭領韓虎的吼聲,緊接著便是弓弦繃緊的“咯吱”聲。
蕭楓站在寨門內,閉上眼睛,將內力緩緩沉入丹田。左肩的舊傷隱隱作痛,那是黑熊的狼牙棒留下的印記;右肋下更是麻癢難忍,錢通的化骨掌陰寒刺骨,三個月來雖用真氣壓製著,卻總在陰雨天發作。
“哐當!”
一聲巨響,寨門被撞開了一道縫隙,一隻布滿黑毛的大手伸了進來,胡亂抓撓著。緊接著,是匪寇們興奮的嚎叫:“門要破了!抓了蕭楓,搶女人,分糧食!”
蕭楓猛地睜開眼,眸中寒光乍現。他腳尖一點,身形如柳絮般飄起,長劍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精準地刺入那道縫隙。
“噗嗤!”
一聲悶響,伴隨著淒厲的慘叫,那隻大手無力地垂了下去,鮮血順著門縫汩汩流出,在地上積成一灘暗紅。
“蕭楓!你找死!”
門外傳來錢通尖利的叫聲,像是夜貓子被踩了尾巴。緊接著,一股腥甜的掌風破空襲至,帶著腐爛般的惡臭,直取蕭楓麵門。
蕭楓腳尖在門框上一點,身形陡然橫移三尺,避開掌風的同時,長劍反撩,逼退了從門縫裡擠進來的兩個匪寇。那兩人慘叫著倒下,喉嚨上各多了一道細細的血線。
“錢通,三個月不見,你的掌法還是這麼臭。”蕭楓冷冷道,劍峰斜指地麵,鮮血順著劍尖滴落,在青石板上暈開一朵朵小花。
門縫外,錢通那張瘦得像骷髏的臉上露出陰惻惻的笑:“蕭楓,你的內腑受了傷,撐不了多久的。識相的就自廢武功,我還能讓你死得痛快點,不然……”他故意頓了頓,聲音裡滿是惡意,“我會讓弟兄們把你身上的肉一片片割下來,喂我的狗。”
“廢話真多。”蕭楓手腕一翻,長劍挽起一團劍花,“有本事,就自己滾進來取。”
錢通被噎了一下,隨即獰笑道:“好!既然你急著送死,我就成全你!弟兄們,給我砸門!”
“轟隆隆——”
更多的原木被用來撞擊寨門,老舊的木門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縫隙越來越大,已經能看到門外攢動的人頭和閃爍的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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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樓上的箭矢如雨般射下,卻被匪寇們舉著的盾牌擋開,偶爾有幾支箭射中沒帶盾牌的匪寇,也隻是激起一陣更瘋狂的叫囂。
蕭楓深吸一口氣,將丹田內的真氣提到極致。他知道,寨門撐不了一炷香了。而他的真氣,最多也隻能支撐三招——三招之內,若不能斬殺錢通,韓家莊便真的完了。
“哢嚓!”
一聲脆響,寨門終於被撞開了。錢通帶著十幾個匪寇蜂擁而入,為首的錢通雙掌翻飛,掌風所過之處,空氣仿佛都變得粘稠起來,地上的青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黃、腐爛。
“蕭楓,受死!”錢通獰笑著,雙掌齊出,直取蕭楓心口。這一掌,他用上了十成內力,掌印泛著詭異的青黑色。
蕭楓眼中閃過一絲決然。他沒有閃避,反而迎著掌風衝了上去,長劍舍棄了所有防禦,隻刺向錢通的咽喉。這是同歸於儘的打法。
錢通沒想到蕭楓如此瘋狂,瞳孔驟然收縮,倉促間收回右掌格擋。
“叮!”
掌緣與劍刃相撞,發出金鐵交鳴般的脆響。錢通隻覺得一股沛然巨力順著手臂傳來,震得他氣血翻湧,掌法頓時散亂。
就是現在!
蕭楓左手猛地拍出,不是什麼精妙的掌法,隻是將全身殘餘的真氣凝聚於掌心,狠狠印在錢通胸口。這一掌,凝聚了他畢生修為,也耗儘了他最後一絲力氣。
“噗——”
錢通噴出一口黑血,眼睛瞪得滾圓,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就這麼死了。他低頭看著胸口的掌印,那掌印迅速變得烏黑,皮膚像紙一樣皺縮下去。
“你……你竟……”他想說什麼,卻再也發不出聲音,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匪寇們見頭領被殺,頓時亂了陣腳。蕭楓拄著長劍,勉強站穩身形,嘴角溢出一絲鮮血。他知道,自己撐不住了。
“殺了他!為錢頭領報仇!”一個滿臉橫肉的匪寇嘶吼著,舉刀衝了上來。
蕭楓閉上眼,等待著死亡的降臨。他想起了長安的雪,想起了師父臨終前的囑托,想起了韓家莊莊戶們送來的那碗熱粥……
“咻!咻!咻!”
就在這時,數支羽箭破空而來,精準地射穿了衝在最前麵的幾個匪寇的咽喉。緊接著,是馬蹄聲,整齊而沉重,像擂鼓一樣敲在大地上。
蕭楓猛地睜開眼,隻見月光下,一隊身著玄甲的騎士正從莊外疾馳而來,為首的那人身披銀甲,手持長槍,槍尖上挑著一盞燈籠,燈籠上的“靖武軍”三個字在夜色裡格外醒目。
“是靖武軍!”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匪寇們瞬間潰散,像沒頭的蒼蠅一樣四處逃竄。
銀甲騎士勒住馬韁,翻身下馬,走到蕭楓麵前,抱拳行禮:“末將李靖,奉節度使令,前來清剿匪寇。敢問閣下可是‘追風劍’蕭楓蕭大俠?”
蕭楓看著眼前的年輕將領,忽然笑了,笑聲牽動了傷口,又是一口鮮血噴出。他想說什麼,卻眼前一黑,栽倒在地。失去意識前,他仿佛聽到了韓家莊莊戶們歡呼的聲音,那聲音裡,滿是劫後餘生的喜悅。
李靖連忙扶住他,探了探他的鼻息,鬆了口氣:“快,傳軍醫!蕭大俠還活著!”
夜風漸漸平息,天邊泛起一絲魚肚白。韓家莊的寨牆上,幸存的莊戶們互相攙扶著,看著遠處被靖武軍追殺的匪寇,又看看躺在門板上昏迷不醒的蕭楓,眼眶都紅了。
韓老莊主顫抖著撫摸著蕭楓染血的長衫,老淚縱橫:“好孩子……好孩子啊……”
陽光終於穿透雲層,灑在韓家莊的土地上,也灑在蕭楓蒼白的臉上。他的睫毛動了動,似乎在做一個漫長的夢。夢裡,有長安的雪,有師父的笑,還有韓家莊那碗帶著煙火氣的粗茶,溫熱而踏實。
他知道,隻要他還醒著,韓家莊就還是安全的。而他,會一直守下去,直到這片土地真正迎來安寧的那一天。
蕭楓再次睜開眼時,已是三日後的午後。
窗外的陽光透過窗欞,在床榻邊投下斑駁的光影,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草藥香。他動了動手指,隻覺得渾身酸軟,內腑處的灼痛感雖減輕了不少,卻仍像有無數根細針在緩緩紮著。
“蕭大俠醒了!”守在床邊的韓家莊後生韓石頭猛地站起身,臉上的驚喜幾乎要溢出來。這小子不過十六歲,卻在這次匪寇來襲時,硬是握著柄短刀守在箭樓,砍傷了兩個爬上寨牆的匪寇。
蕭楓扯了扯嘴角,想笑,卻牽動了胸口的傷,疼得他倒吸一口涼氣。“水……”他的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韓石頭連忙倒了碗溫水,小心翼翼地用小勺喂到他嘴邊。溫水滑過乾涸的喉嚨,帶來一陣舒服的癢意。
“老莊主呢?”蕭楓問道,目光掃過空蕩蕩的房間。這是韓老莊主的臥房,陳設簡單,隻有一張木桌、兩把椅子,牆角堆著幾捆曬乾的草藥。
“爺爺去後山采藥了,”韓石頭撓了撓頭,“他說您的內傷得用新鮮的‘血參’才好得快,天不亮就背著藥簍上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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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楓心中一暖,又有些後怕:“後山有野獸,他一個老人家……”
“您放心,”韓石頭拍著胸脯,“咱們莊子裡的獵戶跟著呢,再說爺爺打小在山裡長大,閉著眼睛都能走回來。”
正說著,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韓老莊主背著個沉甸甸的藥簍,氣喘籲籲地走了進來。他的褲腿被劃破了好幾道口子,胳膊上還纏著布條,滲出血跡,顯然是在山裡受了傷。
“蕭大俠醒了!”韓老莊主看到蕭楓睜著眼睛,頓時忘了滿身疲憊,幾步衝到床邊,渾濁的眼睛裡淚光閃爍,“謝天謝地,您總算醒了!”
蕭楓看著老人狼狽的模樣,喉嚨有些發緊:“老莊主,您這是……”
“嗨,小事兒,”韓老莊主不在意地擺擺手,將藥簍放在地上,從裡麵捧出一株暗紅色的人參,參須上還沾著泥土,“您看,這是我在鷹嘴崖找到的血參,足足有五十年份!獵戶說,這玩意兒治內傷最管用!”
蕭楓認得那血參,確實是珍品。鷹嘴崖他去過,地勢險峻,常有毒蛇猛獸出沒,老人家為了這株參,怕是九死一生。
“您不該冒這個險。”蕭楓的聲音有些低沉。
“該!怎麼不該!”韓老莊主梗著脖子,“您為了咱們韓家莊,連命都快搭上了,我采株參算什麼?再說了,我這老骨頭硬朗著呢!”
他說著,將血參遞給韓石頭:“快,拿去給王婆,讓她用慢火燉著,多加些枸杞當歸。”
韓石頭接過血參,一溜煙跑了出去。
房間裡隻剩下蕭楓和韓老莊主。老人搬了把椅子坐在床邊,看著蕭楓,欲言又止。
“老莊主有話不妨直說。”蕭楓看出了他的心思。
韓老莊主歎了口氣,搓了搓粗糙的手:“蕭大俠,靖武軍的李將軍昨天派人來了,說黑風寨的餘孽已經被清剿乾淨,附近幾股匪寇也都散了。他還說,想請您傷好後去州府一趟,節度使大人要親自嘉獎您。”
蕭楓搖了搖頭:“嘉獎就不必了,我隻是做了該做的事。等我傷好,便會離開。”
韓老莊主急了:“您要走?可是您的傷……”
“內傷不礙事,慢慢養著便是。”蕭楓望著窗外,目光悠遠,“我還有事要做。”
他沒說是什麼事,但韓老莊主看得出來,那事在蕭楓心中,比性命還重要。
老人沉默了片刻,忽然道:“蕭大俠,您還記得三個月前,您護送的那批賑災糧嗎?”
蕭楓點頭:“記得,當時糧食都分發給了附近的災民。”
“不,”韓老莊主的聲音壓低了些,“有一批糧食,大約五十石,並沒有發到災民手裡。”
蕭楓皺起眉頭:“怎麼回事?”
“是黑風寨的人乾的,”韓老莊主咬著牙,“他們搶了糧食,藏在了一個秘密的山洞裡。黑熊和錢通雖然死了,但那批糧食還在。我聽莊子裡一個以前被擄去黑風寨做過雜役的後生說,那山洞就在黑風寨後山的斷崖下,隻有黑風寨的核心人物才知道。”
蕭楓眼中閃過一絲精光。五十石糧食,若是能找出來,足以讓附近幾個縣的災民度過難關。他這次下山,本就是為了追查賑災糧被克扣的事,沒想到在這裡有了意外收獲。
“那後生可靠嗎?”
“可靠,”韓老莊主肯定地說,“他爹娘都是被黑風寨的人害死的,對匪寇恨之入骨。他說,那山洞有機關,若是不知道訣竅,就算找到了也進不去。”
蕭楓沉吟片刻:“等我傷好一些,便去黑風寨看看。”
韓老莊主連忙道:“我讓那後生跟您一起去,他熟悉山路。”
“好。”
接下來的幾日,蕭楓一邊調養身體,一邊聽那名叫狗剩的後生講述黑風寨的地形。狗剩雖然隻有十五歲,但記性極好,將黑風寨的布局、哨卡位置記得一清二楚。
七日後,蕭楓的內傷好了大半,雖不能動用全力,但尋常打鬥已無大礙。他換上一身乾淨的青衫,背上長劍,準備出發。
韓家莊的人都來送他。韓老莊主塞給他一個包袱,裡麵是乾糧和傷藥,還有一把鋒利的短刀。
“蕭大俠,萬事小心。”老人的聲音有些哽咽。
韓石頭和狗剩也跟著,他們說要護送蕭楓到黑風寨山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