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舟也一反常態地沒有嘮叨抱怨,隻是沉默地、一口接一口地抽著那嗆人的旱煙,濃重的煙霧幾乎將他佝僂的身影籠罩。
直到兩人攀上山道,接近落霞坡那熟悉的山腳林地時,他才忽然停下腳步,轉過身,麵對著同樣停下、略帶疑惑抬眼看他的蘇若雪,開了口。
他的語氣,是近日來罕見的嚴肅沉凝,褪去了所有平日的嬉笑怒罵與玩世不恭,那雙總是半眯著的渾濁老眼,此刻睜開了些,目光如電,直直地看著蘇若雪:“丫頭,回去之後,收拾停當,便繼續好生打磨你的筋骨,運轉氣血,不得懈怠。”
他頓了頓,聲音壓低了幾分,帶著一種山雨欲來前的平靜,卻更有力量,“過兩日,等你這副身板將今日這頓‘硬菜’消化得差不多了,老夫便正式傳你一套……真正的拳法。”
他又停頓了一下,目光似乎越過了蘇若雪,投向了暮色漸濃的遠山與天際,聲音裡透出一絲幾不可察的、複雜的意味,仿佛在做一個艱難的決定:“時間……怕是不多了。早些將能教的教會你,老夫……也還有些彆的、要緊的事,需得去處置了。”
蘇若雪抱著壇子的手臂,幾不可察地微微收緊了一下,腳步有刹那的凝滯。
她輕輕“嗯”了一聲,算是應答,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入了胡舟耳中。
少女心思素來細膩敏感,如何聽不出胡舟這番話底下,那未曾明言、卻昭然若揭的深意?
他恐怕……很快就要離開這棲霞城,離開這落霞坡,離開她這個“臨時”的徒弟了。
至於他要去做什麼,是否與今日聽聞的、那令人心悸的妖族入侵之事有關,他沒有說,她此刻也不會,也不能問。
隻是心中那剛剛因置辦齊全、預備做一頓豐盛晚餐而悄然升起、溫暖明亮的期待與滿足,此刻又無可避免地,悄然摻入了一絲冰涼的、淡淡的悵惘,與更深沉的不安。
這世間,終究是聚少離多,安穩難得。
回到山頂那間熟悉而簡陋的茅屋前,夕陽的最後一絲餘暉正戀戀不舍地吻彆最高的山巔。
蘇若雪站在空地上,迎著微涼的山風,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仿佛要將胸中那翻騰的複雜心緒,隨著這口氣一同排出體外。
她甩了甩頭,烏黑的馬尾在腦後劃過一道利落的弧線,臉上重新努力凝聚起一抹刻意顯得明媚、有活力的笑容。
不再去想那些沉重遙遠的紛爭與離彆,眼下,她有一件能讓她專注、能帶來切實溫暖與滿足的事情要做——準備晚餐。
她開始興致勃勃、手腳麻利地整理起從西市采買回的各類食材。
擇去菜葉上的枯黃,仔細清洗根莖上的泥土,將不同的肉類、菜蔬分門彆類,在臨時搭建的簡陋石板灶台旁擺放得井井有條。
那個青灰色的泡菜壇子,被她拿到山泉邊,用乾淨的軟布裡裡外外、反反複複刷洗了數遍,直到陶壁發出溫潤的光澤,然後倒扣在茅屋旁一塊乾淨的大青石上,晾曬著,隻待明日便可開始施展她的“手藝”,炮製那能解鄉愁、佐飯下酒的渝國泡菜。
胡舟本想像往常一樣,將東西一放,便徑直晃悠到他心愛的那張破舊竹製搖椅邊,舒舒服服地躺下去,眯著眼,抽著煙,享受飯前這段無人打擾的悠閒時光,坐等“徒兒”將熱飯熱菜端到麵前。
可蘇若雪這次卻不打算讓他這般輕鬆“坐享其成”。
她硬是半拖半拽,將這位不情不願的師父拉到那堆處理好的妖獸肉前,軟語央求,又正色“指派”,要他一起幫忙,處理那些肉質堅韌、筋骨交錯、極難料理的妖獸部位。
剔骨、分割、切塊、醃製……這些力氣活與精細活,她一人確實有些吃力。
胡舟被纏得無法,隻得挽起那破舊袖口,露出一雙乾瘦卻異常穩定、骨節分明的手。
他也不挑工具,順手拿起旁邊一把砍柴用的普通柴刀。
下一刻,蘇若雪便見識到了何謂“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
那柄看似笨拙的柴刀,在他掌中仿佛被賦予了奇異的生命與靈性,不再是凡鐵,而成了他手臂的延伸。
刀刃遊走於赤角鹿、鐵甲牛、滾山熊等妖獸堅韌的皮膜、虯結的筋腱、粗硬的骨骼之間,角度刁鑽,力道精準,時而輕靈如羽,時而沉凝如山,隻聽得一陣細微而利落的“嗤嗤”聲與“哢嚓”輕響,筋骨分離,肉塊自成,大小均勻,斷麵光滑,竟無半分滯澀與浪費。
整個過程如行雲流水,渾然天成,比起庖丁解牛的神乎其技,恐怕亦不遑多讓。
蘇若雪在旁看得目眩神移,心中暗暗佩服不已,這才知曉這位看似邋遢憊懶的師父,手上功夫竟已臻至如此化境。
然而,這般令人歎為觀止的刀工,一旦到了需要掌勺調味、決定菜肴最終風味的關鍵步驟,胡舟這位“高人”便立刻原形畢露,抓了瞎。
醬油與陳醋在他聞來似乎毫無分彆,糖與鹽該放多少全憑“感覺”——而他的感覺,往往意味著致死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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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他趁蘇若雪轉身取柴的功夫,自以為是地往那鍋正燉著的熊掌湯裡撒了“一把”鹽,待蘇若雪回來一嘗,鹹得她當場吐舌,連連咳嗽,眼淚都快出來了。
另一次,他又“感覺”爆炒鹿肉該多點“甜頭”,結果大半罐糖霜下去了,炒出來的鹿肉甜膩粘牙,詭異無比。
惹得蘇若雪哭笑不得,最終隻得將他這位“破壞力驚人”的幫手,客客氣氣卻又態度堅決地“請”出了灶台範圍,嚴令他隻準旁觀,不得再靠近調料罐三尺之內。
至此,她才徹底相信,這老頭先前說自己“不會做飯”,恐怕真不是推脫之詞,而是確鑿無疑、慘痛的事實。
事實證明,蘇若雪這手自渝國山村錘煉、又經自己不斷琢磨改進的廚藝,確實沒有讓胡舟失望,甚至給了他巨大的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