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乾隆末年。
江寧府,江寧縣,方山北麓荒郊。
四十多歲的陳四啐了一口,低聲罵道:“直娘賊!驢入的!”
“這群黑了心肝的奸商,沒一個好東西!”
一丈外,有個來挖野菜的青年,名叫李四狗。
他二十出頭,穿著一身漿洗得發白的粗布短打,臉上猶帶著幾分未脫的稚氣與長期的營養不良造成的菜色。
咂咂嘴,他好奇道:“老哥,你看懂天幕講的這玩意兒了?”
“又是杠杆,又是啥‘愛比愛死’的,我聽著就頭暈。”
陳四嘿然一笑,露出一口被旱煙熏得微黃的牙齒。
“有啥難懂的?不就是古已有之的擊鼓傳花,套了層洋鬼子的皮嘛?多新鮮呐?”
“擊鼓傳花?”李四狗撓了撓頭。
“沒錯!”
陳四解釋道:“隻不過尋常擊鼓傳花,是一人將風險轉給另一人,或是一個小團體轉給另一個小團體。”
“而後世這勞什子‘某金服’,是把那破花苞裹上金紙,做成個看似穩賺不賠的金疙瘩,轉給全天下的升鬥小民了!”
“一旦鼓聲停下,拿在百姓手裡的,可不是什麼金疙瘩,而是能炸得家破人亡的雷火彈!”
李四狗聽得嘖嘖稱奇,豎起大拇指:“老哥,您看著不像城裡坐館的先生,但這道理掰扯得,是真透徹!”
陳四用粗糙的手指撚著身旁的草莖,淡淡道:“世間萬事萬物,道理都是相通的。”
“活的長了點,見的醃臢事多了點,夜裡睡不著琢磨的多了點,大概也能想個七七八八。”
“說到底,無非是‘貪’字作祟,頂層坐莊,底層填坑。”
“精辟!”李四狗附和一聲,隨即又憂心道,“隻是這天幕雖告訴我等小民其中風險,也等於告知了天下那些心思活絡的商人一條掙錢的通天門路。”
“隻怕將來還會有人,哭著喊著往那火坑裡跳。”
“不可能。”陳四斷然搖頭。
“老哥,您這話說得可太絕對了。”
“人教人,一萬遍也教不會。”
“彆的不說,要是咱江寧‘四大恒’那樣的大錢莊,仿照後世這路子來上一套,利息高、存取方便,恐怕連老哥您這般通透的人,都不一定能扛住誘惑。”
“畢竟,誰不知道‘四大恒’背後站著內務府,內務府後麵,可是龍椅上的萬歲爺!”
陳四聞言,像是聽到了什麼極好笑的事情,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在空曠的山野間傳出老遠,驚起幾隻暮鴉。
“我的意思並非是說有天幕提醒,世人就會清醒。”他止住笑,解釋道。
“而是這套想把升鬥小民都拉進去墊背扛風險的把戲,非極盛之世不能玩!”
“若非家家都有餘財,戶戶皆有閒錢,這坑啊,它最多隻能坑到那些地主老財和貪官汙吏。”
“畢竟,尋常小民要活命都困難,一年到頭掙那幾兩散碎銀子,恨不得一個銅板掰成兩瓣花,哪還有餘錢去買那些花裡胡哨的‘財富一號’?”
“錢莊的人精得很,會放貸給我等飯都吃不飽的窮哈哈?”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譏誚:“你再想想咱們這‘乾隆盛世’,江南號稱魚米之鄉,可你這般壯勞力,不也是吃了上頓愁下頓,一年到頭見不著幾次葷腥?”
他瞥了一眼李四狗手上的野菜,“甚至還要上山找野菜以果腹,這算哪門子的盛世?”
“沒有盛世根基,這空中樓閣,它搭不起來!”
李四狗被這番話嚇得一哆嗦,連忙四下張望,見左右唯有風聲草動,才拍著胸口壓低聲音道:“哎呦我的老哥!我與你素不相識,你要死可彆帶上我!這話也是能亂說的?”
陳四卻渾不在意,反而湊近了些,臉上帶著一種神秘的戲謔:“你怕個啥?”
“自從前段日子白蓮教、天地會的好漢們取巧混進杭州城鬨了一通,這江南地界,彆說咱們升鬥小民了,就連各縣的縣太爺們,哪個不隨身帶著塊白布?”
“天地會的好漢打進來,他們就掏出白布給崇禎爺戴孝。”
“白蓮教的打進來,他們就喜迎明王!”
李四狗聽得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這話裡的信息太過駭人,又隱隱透著一種荒誕的真實。
他咽了口唾沫,強行轉換話題:“老哥,咱不說這個了……您見識廣,給小弟講講,咱們這大清有沒有類似的坑人法子?”
“也讓小弟我心裡有個底,將來免得吃虧。”
陳四滿意地笑了笑,似乎很享受這種教導後輩的感覺。
“行,看你娃還算機靈,我就給你講講,聽說過五鬥米教吧?”
李四狗連忙點頭:“聽過聽過,漢朝的張天師嘛,入教要交五鬥米。”
“對,但也不全對。”
陳四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
“這世間啊,還有假借其名的假五鬥米教,入教同樣要交五鬥米。”
“他們立下規矩:教徒傳教,若能拉得十人入教,便可晉升為‘郎’,若一個‘郎’的下屬裡,又有十人成了‘郎’,那他便可晉升為‘校’。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他掰著手指頭算給李四狗聽:“你入教交的五鬥米,一鬥歸拉你入教的門徒,一鬥歸他上級的‘郎’,一鬥歸再上一級的‘校’。”
“剩下的兩鬥,才歸入教庫。”
“若是升到了‘校’,便能單獨開府,自稱一部渠帥,相當於一個小教主,隻需安排手下人不斷去拉人入教,便可躺著收米。”
“這法子自出世到如今,各種變種層出不窮,或叫教米,或叫教錢,或叫教肉。”
“雖名目繁多,但本質相同。”
“某些教派傳教,多用此類行徑。”
陳四說的挺複雜,但是現代人一聽就懂,這不就是傳銷嘛。
古人隻是古,不是傻。
現如今的很多套路,都是古人玩過的。
李四狗好奇道:“這麼厲害的法子,咋沒聽官府張榜說過?是近年新出的?”
陳四嗤笑一聲:“新?漢末就有啦!”
“後來的白蓮教、聞香教都用過。”
“啊?那怎麼從來沒聽衙門裡的差爺提起過?”李四狗更好奇了。
“這路子,一聽就懂,一學就會。”
“人的貪念是控製不住的,明知道這是擊鼓傳花,都以為自己是先進去的,能掙夠錢及時抽身。”
“若是張榜明說,豈不是人人都去學?”
“這又不需要什麼高深學問,隻要會編些‘無生老母,真空家鄉’之類的神話,成立個教派,就能乾起來。”
“若真是人人效仿,天下還不亂了套?”
“到時候,誰還老老實實種地交皇糧?”
李四狗恍然大悟,抱拳深深行了一禮:“多謝老哥指點,今日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時辰不早了,前麵官道旁有個野店,我請您吃杯濁酒,聊表謝意。”
陳四坦然受了他這一禮,笑道:“小事一樁,不足道謝。”
“不過,小兄弟若真想謝我,不如幫我個小忙。”
李四狗正在興頭上,拍著胸脯道:“老哥隻管說,隻要我能辦到,絕無二話!”
陳四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入我白蓮教。”
“啥?!”
李四狗如遭雷擊,嚇得連退三四步,臉色煞白,手指著陳四,嘴唇哆嗦著,“你你你……你是白蓮教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