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山鎮,地處金遼兩國邊境,放眼望去,不見水流潺潺,亦無林木蔥蘢。此地之所以得名,源於地下那數座石膏礦脈。
在廣袤的東北大地,一座城邑若要發展興盛,要麼憑借漁獵資源的便利,要麼依靠商貿往來的紅利。唯獨白山鎮是因礦場而興,在金國境內,這般城鎮著實少見。
青山鎮事後,楊炯再不願過多摻和克烈軍掠奪財物之事,隻是將安撫司所掌握的關於白山鎮詳細的財產調查情報,一並交給了木海。而後,便親自率領麾下士兵,徑直朝著鎮外的礦山進發,抓捕壯丁。
楊炯對木海秉持的那套理論,心裡能夠理解,卻實在無法苟同。
從軍事行動角度來看,每一次出兵作戰,都必定要有一個清晰明確的戰略目標,所有後續的戰術安排,都應當緊緊圍繞這個核心目標來謀劃與實施。
以此次對兩鎮一甸的軍事行動為例,既定的戰略目標本就是掠奪錢財和抓捕壯丁。在楊炯看來,除此之外,那些無端製造的殺戮以及肆意施加的淩辱行為,純粹就是為了發泄私憤和尋求低級的感官刺激。
雖說兩軍對壘,生死傷亡在所難免,可一旦既定的戰略目標已經達成,卻還依舊這般肆意妄為,完全不顧及軍紀約束,長此以往,這支軍隊遲早會有徹底失控的一天。
在行軍的日子裡,楊炯經常會拿出楊文和當年撰寫的《行軍記》反複研讀。那時正值天下大亂,群雄並起,屠城劫掠之事屢見不鮮。
楊文和並非那種食古不化的迂腐之人,在他的觀念裡,不管是屠城之舉,還是其他極端行為,都必須要有切實的戰略意義和實際效果。若是僅僅為了單純的泄憤而為之,實在是不可取。
楊炯清楚地記得,在《隨州篇》中,通篇沒有講述具體的事件經過,而是用濃重的筆墨,反複塗改後寫下了這樣一段話:
夫士卒不遵將令者,法所不容;然弓矢失準,筋骨之拙也,非心術之過。克敵全勝之際,仁者猶存哀矜之心。縱控弦之力有餘,當存抬鏃一寸之權。此非軍律所載,實為天理良知所命。
昔聖人有雲:惻隱之心,人皆有之。
若將令與天理相悖,寧違金符,不欺方寸。
兵者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以生生為德。戢刃一念,可證吾輩非止甲胄之奴,實為禮義之卒。
楊炯對此深以為然。
就這般思索著,楊炯依照安撫司給出的指引,一馬當先,率領隊伍疾馳而去,目標直指鎮外礦山。
一時間,馬蹄翻飛,所經之處,塵土滾滾揚起,遮蔽了整片天空。
還沒行多久,楊炯便瞧見前方道路旁,孤零零地站著一個五六歲模樣的小姑娘。她身著一件紅布棉襖,上麵補丁層層疊疊。可那棉襖卻被收拾得極為乾淨,湊近細看,袖口和衣角處的紅色已然被洗得褪色發白。
小姑娘那粉嘟嘟的小臉,在寒風中凍得通紅。她雙手緊緊攥著一個竹籃,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察覺到楊炯投來的目光,小姑娘瞬間慌了神,雙腳一軟,“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她腦袋拚命往下埋,恨不得將自己整個人都塞進土裡。小小的身軀在寒風與恐懼中瑟瑟發抖,好似一隻受驚的小鹿,試圖把自己隱匿在馬蹄揚起的漫天煙塵之中,滿心期盼著能躲開眾人的視線。
楊炯目光銳利如鷹,不經意間掃到小女孩裙腳上沾染的點點石膏,心中不禁歎了口氣。他迅速轉頭,神色冷峻地吩咐士兵繼續前往礦山執行抓捕壯丁的任務,自己則翻身下馬,腳步沉穩地來到小姑娘身前。
楊炯努力扯出一絲溫和的微笑,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柔,輕聲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呀?”
小姑娘撲閃著大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楊炯,眼中滿是疑惑。待聽到他身後的蕭小奴用女真語翻譯後,她緊咬下唇,雙手不自覺地揪著衣角,怯生生地回道:“知母。”
楊炯聞言一愣,隨即臉上浮現出一抹笑意。他微微俯身,伸出雙手,動作輕柔地將知母扶起,然後抬手輕輕拍去她衣服上沾染的塵土。
緊接著,他自然地拉起知母的小手,朝著不遠處那座石膏礦山走去。一邊走,一邊溫和地開口:“好名字,石膏清解,知母清潤,兩藥相須為用,效用最佳。是你母親給你取的名字嗎?”
知母心裡害怕極了,眼前這個說著奇怪話語的人讓她滿心忐忑,完全猜不透對方意圖。可她又想起母親平日裡的諄諄教誨,外出要恭順聽話,千萬彆惹是生非。
這般想著,她用力地點了點頭,腦袋低低垂下,聲音小得如同蚊子嗡嗡:“我娘說我爹時常發脾氣,自從有了我以後就好了很多,於是就給我取了這個名字。”
說罷,知母那濃密的睫毛微微顫動。她先是偷偷抬眼,而後迅速垂下眼瞼,僅用眼角餘光,小心翼翼地打量著楊炯。與此同時,她那隻被楊炯握住的小手,在楊炯寬厚的大手中微微顫抖著,每一絲顫動都泄露了她心底對眼前這個陌生人深深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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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炯聽了知母的回答,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緊接著,他的目光順勢落在知母緊緊攥著的竹籃上,心中有了猜測,輕聲問道:“你爹是采石膏的礦工吧?你這是要去給他送飯?”
知母聞言,原本就攥著竹籃的小手陡然間又緊了幾分,那凍得通紅的小手,此刻因用力過度而泛起了慘白。
她抬起眸,對上楊炯那灼灼的目光,隻覺芒刺在背,實在承受不住這份注視,聲音帶著濃濃的怯懦,卻又似鼓足了勇氣道:“今日是我爹的生辰,我娘起了個大早,做了三個饅頭給他慶生,我……我不能給你。”
話一出口,她的眼神裡滿是緊張與防備,生怕眼前這人會強行奪走竹籃。
楊炯見狀,忙不迭地連連擺手,神色間閃過一絲尷尬,解釋道:“我不餓,不吃你的饅頭。”
知母聽到這話,緊繃的神經微微一鬆,眼眸緩緩低垂,任由楊炯拉著自己的手。隻是,她那原本緊緊握住竹籃的手,不自覺地輕輕搓動了幾下,顯然是因方才拒絕楊炯而心生內疚。
楊炯將她的小動作瞧在眼裡,也就不再多言,拉著她朝著已經開始挑選壯丁的礦場走去。
知母緊緊跟隨楊炯的步伐,猶豫了好一會兒,微微抬起眼眸,滿是為難地說道:“你……你要是真的餓了,我可以把我做的紅饅頭分給你一半,另一半我要給我爹,這是我采了半年的桂荏才染的紅呢。”
說這話時,她的目光在楊炯臉上小心翼翼地遊移,生怕惹他不快。
楊炯停下腳步,輕輕拍了拍她的頭,神色認真,語氣柔和地說道:“我真的不餓,你們三個饅頭是一家三口求福之意,我不搶你們的福氣。”
知母聽了這話,原本高懸的心悄然落下,可當她抬眸,瞥見楊炯略顯瘦弱的身形時,心中不禁泛起一絲不忍。每次母親重病,她前往姨母家求接濟時,自己何嘗不是這般窘迫模樣,那種滋味著實難捱。
這般想著,知母的小手輕輕探入竹籃,指尖摩挲著饅頭,猶豫了好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塊。她瞧了瞧手中的饅頭,眉頭微微皺起,輕咬薄唇,似乎下了很大決心,小手又往前伸了些許,而後用力一掰,大半個饅頭便被扯了下來。
她毫不猶豫地將饅頭遞到楊炯身前,臉上帶著幾分豪爽,脆生生地說道:“給!你吃吧!吃飽了才有力氣乾活。”
楊炯一愣,心中好笑不已,敢情這小丫頭把自己當成采石膏的礦工了。可再看向知母,那大眼睛中滿是真誠,實在讓人難以拒絕。
楊炯無奈,扯下她一開始掰到一半的那小塊饅頭,放入口中咀嚼起來,邊吃邊讚:“好吃,知母好手藝!”
知母的臉頰瞬間飛起兩朵紅暈,她手中緊握著剩下的半個紅饅頭,腦袋低垂,腳尖不自覺地在地上輕輕畫著圈,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
楊炯見此情景,心中那股憐愛之情愈發濃烈,聲音不自覺地放柔,輕聲問道:“你家住在哪?我以後發達了,好去報答你這一飯之恩。”
“不用不用!”知母一聽,連忙擺手,手臂揮動得像撥浪鼓一般。
楊炯麵色一沉,佯裝生氣道:“你這是看不起我嗎?覺得我在向你乞討?”
“沒……沒有!”知母急得眼眶都紅了,大眼睛裡滿是真誠與焦急,握著饅頭的小手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
“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不拿我當朋友?”楊炯乘勝追擊,目光緊緊盯著知母。
知母不過是個單純的小姑娘,哪裡經得起這般言語“施壓”。她的嘴巴張了張,像隻受驚的小鹿,慌亂地回應道:“我家住在白山鎮最東頭倒數第三家,門口有兩棵大柳樹的就是。”
楊炯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不著痕跡地看向身後的蕭小奴,見她已經派人前往青山鎮保護知母的母親,心中便有了底。
當下,他便牽著知母的手走入礦場,聲音溫柔道:“一會兒去找你父親,你們一家三口好好過個生辰。”
知母眨了眨眼睛,用力地點點頭後,迅速在礦工中搜尋自己父親的身影,眼神中溢滿了期待。
楊炯大步流星走到礦工們麵前,身姿挺拔,聲若洪鐘道:“吾乃大華鎮南侯楊炯!今日到此,隻為征兵。但凡願追隨之人,可保衣食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