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簡若見諸事塵埃落定,再不耽擱片時,揚手便將金花衛整肅如列。但聞令旗一展,馬蹄踏踏聲中,潘簡若引軍暫入殿前司大營休整,這個是非之地她是一刻也不想待。
楊炯見此,目光在耶律拔芹與王修麵上逡巡。卻見耶律拔芹抱臂斜睨,王修則悶頭踢著地上碎石,兩人活像兩尊泥塑對峙,半晌不發一言。
楊炯見狀,不由得啞然失笑,心下已然明了:這兩人定是又起了齟齬,鬨了彆扭。
楊炯冷著臉,額角青筋突突直跳,當即冷冷罵道:“你倆就作吧!有本事回家當著爹娘的麵鬨,讓二老也瞧瞧自個兒兒媳的好模樣!”
耶律拔芹斜倚著綢緞莊的朱漆廊柱,指尖繞著鬢邊金步搖輕晃,眼波流轉間儘是嘲諷:“喲,你可彆抬舉我了。按大華規矩,我這小妾連吃飯都上不得桌,哪敢稱兒媳呢?是不是呀?船娘子?”
尾音婉轉如絲,字字藏針。
王修倏然挺直脊背,杏眼圓睜:“我是倭國女子,不懂大華章程。隻曉得吃飽了才有力氣生養,往後要給楊家綿延子嗣,總不能蹲茅房用膳吧?”
這般說著,她忽地湊近耶律拔芹,鼻尖幾乎相觸:“姐姐若是愛蹲茅房,妹妹絕不攔著,不過我提醒你一下哈,夫君可不喜歡臭豆腐!”
耶律拔芹聞言,愣了一瞬,胸口劇烈起伏:“你……”
她萬萬沒料到這看似柔弱病態的倭女簡直就是個無賴,論起裝傻充愣,撒潑打滾,真是無人能及。
耶律拔芹柳眉倒豎,剛要張口喚楊炯幫忙,楊炯早從她眼底翻湧的怒意瞧出端倪。這幾日裡明爭暗鬥的戲碼,他已看得頭疼,哪敢再蹚渾水?
當下雙腿一夾馬腹,烏雲似通人意,揚蹄嘶鳴著竄入街角,三轉兩繞便隱入熙攘人流。
楊炯抹了把額角冷汗,放緩韁繩任馬踱步。耳邊雖沒了聒噪,太陽穴卻仍突突直跳。
想起晨起時王修嬉笑怒罵、昨夜耶律拔芹的陰言怪氣,他就忍不住長歎:“這些紅顏個個冰雪聰明,偏生將他的軟肋摸得透透的。今日使個小性,明日鬨場醋海,手段翻著花樣來,倒比朝堂權謀更難應付。
“罷了罷了。”他輕拍馬頸自嘲,忽見廊橋飛簷掠過眼前。
西園街的鬆針篩下斑駁日影,橋邊垂柳拂過水麵,總算讓緊繃的神經鬆泛些。這般想著,不知不覺間,已經沿著西園街來到了廊橋。
未行多遠,忽聽得斜刺裡傳來破鑼般的呼救:“楊少卿!救命——!”
循聲望去,隻見青石板路上煙塵驟起,一灰袍老道跌跌撞撞奔來,腰間葫蘆叮當作響,活像被追魂索命的野鬼。
還未及他反應,黑影已“嗖”地掠過馬前。
那老道竟縱身撲向烏雲,枯枝般的雙手死死抱住馬頭,涕淚橫流:楊少卿行行好!你家公主發了雷霆,把老道這卦攤砸得稀爛!你還管不管喲!”
話音未落,老道涎水已滴在馬鬃上。烏雲鼻孔噴氣,四蹄不安地刨著地麵,馬眼瞪得渾圓,分明是嫌惡至極。
楊炯見狀暗叫不妙,慌忙探身去拽老道:“鬆手!”
指尖剛觸到老道的破袖,胯下駿馬已人立而起,長嘶聲震得街邊酒旗亂顫。
林庚白卻似咬定救命稻草,一個骨碌滾到馬腹下,雙臂如鐵鉗般箍住馬腿,破鑼嗓子扯得更響:“楊少卿不能見死不救啊!那琉璃盞、龜甲卦……全碎成渣啦!那可是我新置辦的家當呀!”
老道頭頂道髻散落,蓮花冠歪斜一側,灰白長發沾滿塵土,哪裡還有什麼仙風道骨的模樣,倒更像是從地底下鑽出來的冤魂。
楊炯見此,心頭猛地一緊,這烏雲可是其其格所贈,性子卻比贈禮的人更烈三分。初見時它便咬斷了韁繩要跑回家,直到自己親手喂了七日苜蓿,才肯屈尊讓人靠近。
猶記前幾日,他帶王修試騎,烏雲當場人立而起,將王修掀翻在地,氣得王修連著三日不肯同他說話。
此刻烏雲驄鼻孔噴氣如雷,四蹄不安地刨著青石板,琥珀色的馬眼瞪得渾圓,脖頸鬃毛根根倒豎。
楊炯剛伸手去拽老道,胯下烏雲已是立起,前蹄懸在老道頭頂,作勢就要踩踏下去。
楊炯見烏雲後腿肌肉緊繃,知它就要使出“連環踢”的狠招,冷汗瞬間浸透後背。
當下,他立刻翻身下馬,安撫好烏雲後,一把拉起林庚白,皺眉問道:“到底怎麼回事?什麼我家公主?我家哪來的公主?”
林庚白袖口蹭過臉頰,在灰撲撲的臉上抹出兩道白痕,顫巍巍的手指猛地指向廊橋:“那不就是!”
楊炯抬眼望去,但見廊橋朱欄邊,李淑掐著裙邊,桃花眸似淬了冰,冷冽目光掃過楊炯時,隱隱有警告鋒芒。
她身後數十內衛正扯著卦布,簽筒“嘩啦”摔在青石板上,竹簽骨碌碌滾得滿地都是。周遭百姓早躲到茶棚後頭,交頭接耳的議論聲混著瓜子殼落地聲,竊竊私語之聲不絕。
“你明知她是公主,何苦招惹?”楊炯眉頭擰成個結,拽著林庚白的破袖便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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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庚白聽了,突然扯開嗓子大喊:“楊少卿!你曉得我規矩,一日三卦,前兩卦已解,今日特意給你留了一卦!可她非逼我給她算卦!這還有天理嗎?還有王法嗎?”
他氣得白胡子亂顫,腰間葫蘆晃得叮當作響,“不算就說要押我進詔獄,這不是強買強賣麼!”
楊炯鬆了手,揉著突突直跳的太陽穴:“那你當真給她算了?下下簽?”
“嗯!”林庚白梗著脖子應得乾脆。
“那確實該砸。”楊炯脫口而出。
“好哇!”老道蹦得三尺高,破鞋差點甩飛,“你夫妻倆穿一條褲子!我好心留卦,她偏要插隊,算完又翻臉!我林庚白走南闖北二十年,哪受過這醃臢氣!”
楊炯望著滿地狼藉的卦攤,忽而笑出聲,伸手拍了拍老道沾著塵土的肩頭:“老林啊,你這榆木腦袋該開竅了。給公主算卦,遞支上上簽哄她開心,哪至於賠了卦攤?”
林庚白的破鞋剛落地,聞言猛地挺直佝僂的背,渾濁老眼裡炸開兩簇火苗:“楊少卿莫要打趣!我清徽派批命算卦,向來講究一個‘誠’字,哪能睜眼說瞎話?”
他攥著腰間葫蘆的指節發白,金鑲玉的道冠隨著動作微微搖晃,“若為奉承改卦,往後還如何有臉回清徽?”
楊炯無奈地扯了扯嘴角,暗道這老道是真強,當下忍不住揶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你清高,你了不起!你是道門大賢,行了吧!”
他輕歎一聲,瞥向廊橋台階上正款步而下的絳色身影,李淑眉梢眼角的陰鷙藏都藏不住,當下也沒了和他打趣的心思,趕忙道:“你這攤子也該換換了,回去我讓人送你兩百兩,就當給清徽派添的香火錢,還不快溜?”
老道渾濁的眼珠滴溜溜一轉,突然扯住楊炯的袖口,低聲道:“這話當真?可不許算在陸姑娘今春的香資裡!”
老道方才還義正言辭的模樣蕩然無存,倒像個討價還價的市井小販。
“你可真是個老財迷!”楊炯被拽得一個趔趄,哭笑不得地甩開他的手,“再不走,李淑的詔獄怕是要給你騰單間了!”
他眼角餘光瞥見內衛們已按上腰間刀柄,心下一緊,狠命推了把林庚白的後背,示意他趕緊跑。
林庚白被推得踉蹌幾步,卻突然轉身,朝楊炯深深一揖。灰白長發在風中散開,倒顯出幾分仙風道骨:“楊少卿仗義!改日定當補上那支天機卦!”
說罷撩起道袍,跌跌撞撞地紮進巷口。
楊炯望著老道消失的方向搖頭苦笑,忽覺後頸發涼。轉頭正迎上李淑似笑非笑的目光:“你跟他很熟嗎?”
“還行,算是故交。你一個公主,彆跟他一般見識,有失身份。”楊炯手掌撫過烏雲起伏的脖頸,指腹蹭過馬鬃打結處,繼續安撫顯然還沒有平靜的烏雲。
李淑冷笑一聲,朱唇輕啟:“你可知他算的什麼命?便急著當這和事佬。”
“他一個道士能說什麼?你找他算命,信不信都由著你,嚇唬嚇唬就得了,砸了人家吃飯的臉麵,實在不好。”楊炯輕輕拍了拍烏雲,皺眉回應。
“哼,你倒是會裝好人!”李淑輕哼一聲,緩步轉身,朝翠微湖方向走去。
楊炯也懶得去探究李淑發什麼瘋,當下扣上馬鐙,後腳用力,作勢就要翻身上馬。
“你要走?不想救你那些兄弟同窗的命了?”李淑清冷的聲音再次響起,砸在楊炯耳中,讓他剛抬起的左腳又放了回去。
楊炯看著李淑的背影,沒想到自己剛解決完宣德門的事,李淑就找了過來,這是巧合還是有意為之?
來不及細想,在老爺子的謀劃中,首先就是要先弄明白李淑在整件事中的態度如何?做了什麼?如今她這明顯是有話要說,當下楊炯隻得牽著烏雲,快步追上了悠閒四望的李淑。
“馬不錯。”李淑撇了眼楊炯身旁的烏雲,隨口說道。
“朋友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