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交子夜,倭國西海之上,千艘戰船首尾相連,宛如墨色長蛟橫臥,氣勢逼人。
盧啟雙眼布滿血絲,卻透著一股狠勁,手中緊緊攥著一卷海圖,三步並作兩步,匆匆往甲板趕去。
夜色中,他目光四下尋覓,忽見一抹赤紅麒麟服若火焰般在桅檣間閃爍,當下腳下生風,疾步上前,拱手稟道:“楊將軍,約莫再過兩個時辰便可抵倭國海岸。隻是原定登陸之處有變故,還請將軍定奪。”
楊渝近日來行動已不複往昔利落,周身似被無形枷鎖縛住,稍一動彈便覺困乏。
自出率濱城那日起,她已幾夜未合眼,本就心懷愧疚,如今又領三千五百一十二名麟嘉衛遠赴倭國,這千斤重擔壓在肩頭,饒是鐵打的身子也吃不消。
偏生天公不作美,此番航程本應數日便至,卻屢遭海流阻礙、逆風糾纏,幾度偏離航線。幸有臨行前在率濱城尋得海圖,王府東海路的老水手們又個個經驗老到,憑著一手操舟絕技,才堪堪有驚無險地行至倭國外海。
楊渝垂眸聽完盧啟所言,接過海圖細細端詳,黛眉微蹙,輕啟朱唇問道:“早前不是已定下在若狹港登陸?此地離那倭國京都平安京最近,縱馬奔襲不過三日腳程,分明是上上之選,怎的突然生變?”
盧啟揉了揉酸澀的眼眶,恨得牙關緊咬:“王總管遣人傳來急信,那倭國天皇與藤原氏已是劍拔弩張,幾日前便開始調兵遣將。
天皇麾下兵力儘數部署在平安京周遭的若狹、近江、山城、攝津四地,而藤原道長則以但馬、播磨為界,生生將倭國攔腰截斷,分成東北、西南兩塊,兩方勢力對峙,大戰一觸即發。
偏偏那若狹港正處交鋒最前沿,咱們若從那裡上岸,難免驚動雙方人馬,如此一來,突襲的先機可就儘失了。”
楊渝聞言,秀眉擰得更緊,抽出底下的倭國地圖展開,越看越是心焦:“這圖怎畫得這般馬虎?除了寥寥城池山川,竟尋不出半分有用訊息。城池規模大小、山川走勢如何、地形是平是險、緊要城鎮坐落何處,還有那河流橋梁分布,怎的一概不見?”
正說話間,毛罡、賈純剛與姬德龍三人聯袂而來。
毛罡聽得楊渝言語,忙上前稟道:“楊將軍有所不知,那倭國素來遠在海外,於我大華而言,向來算不得心腹大患。若非此番他們蓄意挑釁,咱們怕是經年累月也不會興兵至此。
隻是事發倉促,詳儘輿圖唯有兵部存有底檔。梁王府雖也有詳圖,可若從大華調運,一來二去,咱們哪裡等得及?”
楊渝盯著地圖上兩個朱紅圈痕,黛眉微蹙:“依你們的意思,是要在丹後登陸,借道丹波突襲平安京?”
賈純剛趨步向前,躬身應道:“正是。方才我等細細參詳局勢,那平安京周遭城鎮,皆被天皇與藤原氏重兵圍困,唯獨丹後、丹波兩處守備空虛。論突襲之速,這已是與原計劃最為相近的上策了。”
楊渝指尖摩挲著地圖上蜿蜒的山巒線條,沉聲道:“我瞧這丹後、丹波之地,山地險峻、峽穀幽深、關隘重重。雖說暫無確切消息,可既然天皇與藤原氏皆未在此設防,保不齊是因地勢太過險要,無需屯兵。咱們毫無情報佐證便貿然行此險路,若遇上棘手狀況,又當如何?”
姬德龍長歎一聲,麵上滿是無奈:“將軍所慮極是。可突襲之要,貴在出其不意。若從若狹登陸,十有八九要暴露行蹤。屆時天皇與藤原氏若握手言和,我軍便會腹背受敵。
反觀丹後、丹波,雖說前路未卜,卻勝在隱秘且守卒寥寥。縱使有天險橫亙,我麟嘉衛上下也不在話下。可若失了先機,此番千裡奔襲,可就功虧一簣了。”
楊渝聞言,沉吟良久,才緩聲道:“既你們已有定見,我也不再多言。便依計在丹後登陸。”
言罷揮了揮手,“都下去好生歇息,養精蓄銳,且為來日戰事做足準備。”
眾人齊聲道:“是。”
抱拳行禮後緩緩退下。
待眾人散去,楊渝朝暗處輕抬素手,喚道:“一寸金,且來。”
見那老嫗身形極快,轉瞬便至,楊渝麵色如常,低聲問道:“家中安插在倭國的人手,可聯絡上了?如今沒個詳細輿圖,怕是隻能仰仗諜子傳訊、引路了。”
一寸金頷首應道:“少夫人寬心,消息早便傳至倭國。隻是為保登陸機密,他們尚不知曉咱們於何處上岸。若要碰麵,還得等登陸之後再做計較。”
楊渝向來信得過摘星處的手段,她望著遠處墨色翻湧的海麵,將被夜風吹亂的鬢發輕輕捋到耳後,又問:“那藤原道長是怎麼回事?他與天皇可有攜手禦敵的可能?”
一寸金神色凝重,娓娓道來:“如今倭國局勢恰似一團亂麻,最是棘手。天皇、藤原氏與僧侶貴族三方鼎立,各懷心思。
藤原氏近年來羽翼漸豐,勢力愈發龐大。反觀天皇,眼下能轄製的不過京都周遭,還有東北幾處貧瘠州郡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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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氏得了我大華的鹽鐵兵器,短短三年,便掃平西南諸番,儼然已是倭國實際的掌舵人,野心更是膨脹得沒邊兒。
此次率濱城變故,諸多跡象表明,藤原道長對此事不僅知情,怕是還暗中默許敦良親王掌控船隊,分明是在試探老爺的底線。
更蹊蹺的是,他許久不曾給老爺回信,瞧這架勢,怕是鐵了心要取天皇而代之。
至於此番爭端的由頭,原是天皇想將愛女媄內子親王許配給藤原道長的嫡子藤原信。按理說,兩家長久以來通婚不斷,親緣關係早已盤根錯節,可這次藤原道長卻反常的死活不應這門親事。
天皇便借著說親的由頭,將東北十三番的首領召入平安京。藤原道長察覺不妙,慌忙逃離,直奔播磨而去,這才有了如今兩方對峙的局麵。
依老身看,少夫人若能一舉攻入平安京,藤原氏定會與咱們聯手,順勢除掉天皇。可若戰事陷入僵局,以那藤原氏的門風,怕是會為了利益,與天皇冰釋前嫌,轉而共同對付咱們。”
楊渝微微頷首,心中對倭國局勢已然有了計較,遂展顏笑道:“你且去歇著,這些日子日夜守著我,仔細累壞了身子。待到了倭國,還指著你幫我聯絡摘星處的人呢。”
一寸金卻不肯離去,麵上滿是憂色:“少夫人,您這氣息虛浮,神思倦怠,哪像個內家高手的模樣?莫不是受了什麼內傷?”
“哪有的事?軍醫不是都瞧過了?許是這幾日舟車勞頓、未曾好生歇息罷了。”楊渝漫不經心地應著。
一寸金渾濁的老眼直直盯著她,目光銳利如鷹。
良久,她咬了咬牙,沉聲道:“少夫人,老婆子在江湖上混了大半輩子,多少也有些眼力,您可瞞不過我。”
楊渝輕咬著下唇,玉手不自覺撫上小腹,神色一凜,壓低聲音道:“這事,你休要告訴旁人!”
一寸金深知,以內家高手的敏銳,楊渝豈會察覺不出自己氣息異變?有家學的世家子弟,家中長輩向來會傳授辨氣秘術,楊渝身為絕頂高手,又怎會不知自己已有身孕?
此番隱瞞,不過是憂心被強行送回,更怕亂了軍心。
想她一寸金縱橫江湖數十載,最擅望氣斷人,早看出了楊渝似是有了身孕,這才執意守在楊渝身邊,隨她遠赴倭國。隻因這腹中胎兒關係重大,若是小少主有個閃失,她便是萬死,也難辭其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