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楊炯同譚花混入人群,一尋到金刀門後,尾隨而上,低調的進入了三清林。
暮色漸深,最後一抹殘陽被三清林濃密的樹冠吞沒,白日裡繚繞的香火氣與鼎沸人聲,如同退潮般悄然散去。
偌大的三清林,空寂下來,隻剩下風過鬆針的嗚咽,以及愈發濃重的、帶著泥土與朽木氣息。
這份寂靜並未持續太久。
林間各處,人影幢幢,瞬間熱鬨起來。
最先自林深處步出的,是一群黃衣僧人,步履沉穩,落地無聲。為首一位老僧,麵如古月,長眉低垂,正是少林羅漢堂首座無相禪師。
他手持一根烏沉沉的镔鐵禪杖,目光平和卻自有威嚴,身後十八名棍僧,個個神情肅穆,如同十八尊羅漢臨凡,透著一股淵渟嶽峙的佛門莊嚴。
緊隨其後,一群素衣道姑飄然而至,為首的中年道姑手持拂塵,麵容清冷如秋霜,正是峨眉派掌門靜玄真人,她身後弟子皆背負長劍,劍穗輕揚,行走間悄無聲息,顯是輕功極佳,清冷之氣與少林僧眾的渾厚形成鮮明對比。
一陣爽朗笑聲打破沉寂,華山派掌門穆素風,青衫磊落,腰懸長劍,率著數名同樣衣冠楚楚、氣宇軒昂的弟子昂然而入,步履間自有一股名門正派的瀟灑風範。
另一邊,崆峒五老並肩行來,這五位老者形貌各異,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眼神銳利如鷹隼,手指關節粗大異常,顯然是精修崆峒派獨門絕技“崩山拳”與“飛龍手”的高手,周身散發著淩厲迫人的氣息。
林間空地上火把次第燃起,劈啪作響,橘紅的火光跳躍著,將巨大的樹影投在周遭虯結的樹乾與青苔遍布的岩石上,搖曳如同鬼魅。
火光映照下,一群鶉衣百結的丐幫弟子湧入空地,人數眾多,為首幾位背負的麻袋數量各異,顯是幫中位份不同的長老與舵主,他們雖衣衫襤褸,但眼神精悍,按著手中竹棒、鐵杖,顧盼間豪氣自生,自成一股粗獷剽悍的氣勢。
與之形成詭譎對照的,是一群彩衣斑斕的身影悄然占據了一角陰影,正是五毒教眾。為首的女子身姿妖嬈,麵上覆著輕紗,隻露出一雙勾魂攝魄的眸子,她身後教眾或捧奇形銅鼎,或腰懸皮囊,更有甚者肩頭盤著色彩豔麗、吐著信子的毒蛇,空氣中隱隱彌漫開一絲若有若無的甜腥異香,令人聞之心悸,周遭武林人士無不暗暗戒備,下意識地與之拉開距離。
最後出現的是一群勁裝漢子,服飾各異,兵器五花八門,神情間多是桀驁不馴,為首一個虯髯大漢,手提一柄厚背九環刀,正是近來聲名鵲起的反叛組織梁義盟盟主莊猛。
他身後眾人,有的麵帶刀疤,有的目光陰鷙,透著一股草莽江湖的狠厲與不羈。
此外,更有許多叫不出名號的小幫小派、江湖散人,或三兩成群,或獨踞一隅,將這林間空地擠得滿滿當當,竊竊私語聲如同無數細小的溪流,彙聚成一片壓抑的嗡嗡背景。
空地中央,數株千年古鬆虯枝盤繞,圍出一片天然的平台,鬆蔭之下,早已設下十數張石桌石凳。
各派掌門、長老,按著江湖地位與多年不成文的規矩,彼此略一頷首或眼神示意,便各自走向屬於自己的位置。
少林無相禪師當仁不讓,率先在居中一張石凳上安然落座,鐵杖輕頓於地,發出沉悶一響。
靜玄真人、穆素風、崆峒五老、丐幫長老等依次在側首落座。五毒教那蒙麵女子與梁義盟莊猛則各自選了稍偏的位置坐下,前者姿態慵懶,後者大馬金刀。
其餘人等,或站或蹲,或倚樹抱臂,將中央平台圍了個水泄不通。
火光跳躍,映照著一張張或凝重、或好奇、或貪婪、或戒備的麵孔,方才的嘈雜低語倏然靜止,偌大的三清林空地,陷入一片山雨欲來的死寂,隻餘下火把燃燒的劈啪聲,以及夜風穿過古老鬆林的深沉歎息。
楊炯與譚花隱在人群深處,見到與會人員皆是眸光一冷,殺氣不自主的湧了起來。
“這群武林人士真該殺,勾結反賊梁義盟,還敢來京城,真當我們是泥捏的不成?”譚花冷笑一聲,右手不自覺的握緊。
楊炯心下一冷,起初還想著這些武林人士不過是因為對未來的恐慌而聚集於此,沒想到竟然跟反賊勾結在了一起。
當下楊炯不著痕跡的轉身,朝暗處擺了擺手,見那裡閃爍了三下微弱的紅光後,這才轉身回應道:“看來恐懼才是他們唯一聽得懂的語言。”
話音剛落,就見原本嘈雜的環境突然一停滯,林間空地上那令人窒息的死寂便被一陣奇異的韻律打破。
那聲音並非人聲,亦非金鐵,而是無數道袍拂過草葉、步履踏碎鬆針的沙沙聲,彙成一股清泉流淌般的音律,由遠及近。
眾人心頭一凜,齊刷刷循聲望去。
隻見林間小徑深處,十數名身著玄青道袍、頭戴蓮花冠的道士魚貫而出,步履輕盈,點塵不驚,仿佛足下生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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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先一人,身姿挺拔如孤峰青鬆,道袍上以銀線繡著朵朵含苞青蓮,在跳躍的火光下流轉著清冷輝光。她麵容清臒,膚色如玉,雙眉斜飛入鬢,一雙眸子澄澈深邃,如同古井寒潭,不見絲毫波瀾。
行走間,衣袂飄然,自有一股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家氣韻,正是如今正一青蓮派掌教真人屠稔稔。
她身後道士,無論男女,皆神情肅穆,氣度凝練,宛如一群自畫中走出的仙人,將林間的肅殺與草莽之氣滌蕩一空,卻又帶來另一種無形的、令人屏息的威壓。
緊隨屠稔稔身後半步的,是一位須發皆白、麵如重棗的老道,身著絳紫法衣,頭戴七星冠,手持一柄古拙的桃木劍,正是此次聚會明麵上的發起者,正一寶鼎派掌教太和真人。
他雖無屠稔稔那般絕塵之姿,但步履沉穩,目光開合間精芒隱現,自有宗師氣度。
太和真人行至中央古鬆下,環視全場,目光平和卻仿佛帶著千鈞之力,所及之處,連那梁義盟莊猛這等桀驁之徒,亦稍稍收斂了幾分狂態。
他清了清嗓音,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如同鬆濤低吟:“諸位同道,遠道而來,齊聚這三清福地,貧道太和有禮了。”
太和真人微微稽首,禮數周全。
隨後起身,繼續道:“值此風雲變幻之際,蒙諸位不棄,共商武林大計,實乃蒼生之幸。”
客套過後,太和真人話鋒一轉,平和的聲音裡陡然摻入一絲沉重:“然,今日之會,非為清談風月,實乃憂患所迫!
諸位皆知,朝廷新立鎮武司,虎視眈眈,其意昭然若揭。
短短年餘,北方武林,已遭雷霆掃蕩,昔日群雄並立之局,如今僅餘一道一門三派一幫!”
他目光掃過少林、峨眉、華山、崆峒、丐幫諸人,語帶警示:“朝廷外患漸平,其鋒刃所指,下一個,會是誰?是我中原武林?還是江南豪傑?抑或是西南苗疆?”
太和真人頓了頓,讓這沉重的現實在眾人心頭碾過,才繼續道:“更堪憂者,我武林同道,至今仍是一盤散沙!半數門派心存僥幸,持觀望之態,以為朝廷屠刀落不到自己頭上。殊不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時光,從不等人!待那鎮武司兵鋒所向,鐵蹄踏至山門,再思反抗,悔之晚矣!”
太和真人的聲音並不激昂,卻字字如錘,敲在在場大多數人心上,林間氣氛瞬間繃緊,火把劈啪聲都顯得格外刺耳。
話音甫落,少林羅漢堂首座無相禪師低宣一聲佛號:“阿彌陀佛!”
這位長眉低垂的老僧,心中念頭卻是電轉。
太和真人之言,正中他下懷。
清涼寺方丈空性暴斃,消息封鎖未久,此乃天賜良機!清涼寺素來與少林爭奪北方佛門領袖之位,屢有齟齬,如今群龍無首,正是少林徹底統合北方佛門勢力,將清涼寺納入麾下的大好時機!
唯有整合佛門之力,才有足夠底蘊,去與那依附朝廷、占據長安青龍寺、竊據北方佛門魁首之位的法相宗抗衡,奪回正統!
這般想著,他抬起古月般的麵容,目光沉靜如水,緩緩道:“太和道兄所言,字字珠璣,發人深省。朝廷設立鎮武司,其心叵測,視我武林為心腹之患。我佛慈悲,亦護金剛之怒。值此危難之際,武林同道若再各自為政,無異於坐以待斃。
結盟自保,互通聲氣,勢在必行!
老衲以為,正一道友此番召集,實乃未雨綢繆之舉,少林,願附驥尾。”
他語意明確,表態支持結盟,卻將“自保”二字說得極重,禪杖輕輕一頓地麵,發出沉悶回響,仿佛為這立場定下基調。
無相禪師話音一落,華山掌門穆素風便朗聲一笑,青衫微動,顯得瀟灑不群:“禪師此言,深得我心!朝廷鷹犬,咄咄逼人,視我江湖豪傑如無物,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先慷慨激昂一番,旋即話鋒卻如柳絮般飄忽起來:“然則,結盟之事,牽連甚廣,牽一發而動全身。如何結?結盟之後,號令如何統一?資源如何調配?若遇朝廷大軍壓境,又當如何應對?此間種種,皆需細細斟酌,謀定而後動,方為上策。切不可因一時義憤,倉促行事,反為不美。”
穆素風捋了捋頜下短須,目光狀似無意地飄向峨眉派方向,笑容溫煦:“不知靜玄真人,對此有何高見?”
這穆素風一番話,看似讚同結盟,實則句句推諉,將難題拋給彆人,更將自己華山派置於一個進可攻退可守的“穩妥”位置,其偽君子作態,表露無遺。
峨眉掌門靜玄真人麵容清冷依舊,手中拂塵絲紋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