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互相對視一眼,發一聲喊:“搬餉!謝朝廷恩典!”
話還未落就已猛地衝向了輜重車。
有人帶頭,瞬間引爆。饑餓與對銀錢的渴望,壓過了對軍紀的敬畏和對公主的忠誠。
數百名兵卒如同開閘的洪水,呼啦啦湧了上去,七手八腳地掀開油布,打開箱子。
陽光下,白燦燦的官銀,耀花了所有人的眼。
歡呼聲、叫嚷聲,響徹雲霄。
“搬餉嘍!”
“梁王仁義!”
“艸!彆搶!按冊子來!”
“娘的,總算見到餉銀了!”
……
場麵瞬間失控。
李逵還想阻攔,卻被洶湧的人潮擠得東倒西歪,他那雷霆般的怒吼,淹沒在更大的喧囂之中。
他眼睜睜看著士兵們簇擁著張肅,如同眾星捧月一般,將這位新來的監軍大人,連同那象征朝廷恩典的銀車,熱熱鬨鬨、浩浩蕩蕩地“擁”進了朱雀衛大營大門。
他雙目赤紅,鋼牙幾乎咬碎,對著那些搬餉士兵的背影,破口大罵:“反了!反了!一群喂不熟的白眼狼!公主待你們天高地厚之恩,竟被這點銀子就收買了!無恥之尤!”
營中校場之上,很快支起了桌案。
張肅端坐中央,王超主動命人抱來兵籍冊、功勞簿,配合點驗。張肅帶來的文吏,唱名發餉,一絲不苟。
白花花的銀子,叮叮當當落入一個個粗糙的手中。士兵們臉上洋溢著久違的、發自內心的笑容,看向張肅的眼神,充滿了感激和敬畏。
這一萬兩銀子,砸得軍心歸附,砸得監軍權威立時樹立。
張肅端坐案後,看著眼前喧鬨而有序的領餉場麵,心中對楊炯佩服得五體投地。
臨行前,楊炯將他喚入冰雪城,詳述南詔治理方略、未來規劃,更將朱雀衛內部派係剖析得清清楚楚。
此計環環相扣,步步為營。
先是將李溟打下的南詔故地直接納入朝廷行政序列,劃為雲南路,設府置州,從法理上斷絕了她裂土自守的可能。
再一招釜底抽薪,將朱雀衛將士家眷儘數遷往富庶的兩浙路,授田安家,使將士們有了後顧之憂,家眷成了朝廷最有力的人質。
最妙的是,以發放積欠軍餉和新餉為引子,直接確立監軍掌管錢糧、點驗兵籍的核心權力。
要發餉,就得有名冊、有兵籍、有功勞簿。
七公主若敢在名冊上動手腳或阻撓點驗,那就是公然克扣軍餉,站在了全體士兵的對立麵。
這一手,將監軍與七公主的矛盾,巧妙地轉化成了士兵與支持七公主的少數將領之間的矛盾。
當真是算無遺策,妙到毫巔。
更令張肅欽佩的是,楊炯竟敢提前三個月就停了朱雀衛的軍餉。他仿佛算準了李溟絕不會坐以待斃,必會加快攻勢,在南詔故地四處“打草穀”以補軍需。
這三個月,既讓士兵們對朝廷的積怨和對軍餉的渴望累積到了頂點,也讓李溟的部隊因劫掠而疲敝,更讓李溟治下的新占領區民怨沸騰,反抗四起。
如此,自己這位帶著“及時雨”般軍餉和家眷安置喜訊的監軍一到,才能產生如此天崩地裂般的效果。
難道說,從停餉那一刻起,楊炯就已經在布局今日分割七公主兵權之事?
這份深謀遠慮,這份對人心、對時局的精準拿捏,簡直如鬼神莫測。
張肅心中凜然,對那位年紀輕輕便已名震天下的鎮南侯,更多了幾分敬畏。
校場上,領餉的隊伍排得老長,人聲鼎沸,喜氣洋洋。文書唱名聲、銀子碰撞聲、士兵道謝聲不絕於耳。
唯有李逵一人,孤零零地站在校場邊緣,雙目赤紅如血,看著這“眾叛親離”的景象,胸膛劇烈起伏,喉間發出野獸般壓抑的低吼,卻又無可奈何。他深知,此刻若再強行彈壓,隻怕立時就要激起兵變。
離大營數裡外,一座孤峰之巔,勁風呼嘯,卷動流雲。
一杆亮銀槍插在堅硬的岩石上,槍纓如血,在風中狂舞。槍旁,立著一位女子。
此人一身玄色輕甲,勾勒出修長挺拔的身姿,外罩一件猩紅披風,被山風吹得獵獵作響,仿佛一麵不屈的戰旗。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一頭如瀑如雪的長發,在風中肆意飛揚,映襯著那張絕美卻冷若冰霜的容顏。
正是朱雀衛真正的主宰,大華七公主,有“兵仙”之稱的李溟。
她靜靜地佇立著,如同山巔一尊冰冷的玉雕。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眼眸,穿透雲霧,牢牢鎖定著山下朱雀衛大營的方向。
營中那喧天的歡呼聲浪,仿佛隔著遙遠的距離,依舊能隱隱傳入她的耳中。她看著那麒麟旗在大營轅門升起,看著自己苦心經營的營盤被那新來的監軍輕易踏入,看著士兵們簇擁著銀車歡呼雀躍,那銳利如刀鋒的眼神,冰寒刺骨,沒有絲毫溫度,仿佛要將這天地都凍結。
“烏蠻三大部,勿鄧、落蘭、邛牛,都談妥了?”李溟的聲音響起,如同山澗寒泉,不帶一絲波瀾。
在她身後陰影處,一個身形佝僂、麵容枯槁的老嫗如同鬼魅般浮現,躬身低語,聲音沙啞卻清晰:“回稟公主,三大部首均已歃血為盟,誓死效忠公主。隻待中樞派來那些州官縣令到任,他們便會依照約定,舉族遷入公主指定的雲南十二州之地。
老嫗嘴角扯出一絲陰冷的笑意,“屆時,公主節製雲南路二十州軍政,那五府的政令,自是一張廢紙。雲南路,終究是公主說了算,朝廷的條條框框,落不到這蠻荒之地的實處!”
李溟微微頷首,目光依舊鎖定山下,又問:“山中兵馬,操練如何?”
老嫗眼中閃過一絲精光:“公主放心!收攏南詔舊部精銳,加上烏蠻三千悍勇士卒,白蠻五千善戰之兵,並其餘歸附部落兩千餘人,如今蒼山深處整頓完畢,總計萬餘可戰之兵。雖比不得朱雀衛甲堅器利,然蠻兵凶悍,熟悉山林,更兼對公主死心塌地。若論搏命,三人換他禁衛軍一人,絕無問題!”
“好!”李溟的聲音陡然一沉,帶著金石般的決斷,“時機已至!傳令宗雲郎,點齊蒼山精銳一萬,分兩批,即刻拔營,秘密西進吐蕃!
告訴他,不必硬撼吐蕃主力,給我在吐蕃邊境襲擾遊擊。邊打邊練,以戰養戰。一路給我打到青塘城,與董氈會合。屆時三哥字自會有安排!”
“遵命!”老嫗沉聲應諾,身形一晃,便如青煙般消失在嶙峋怪石之後,仿佛從未出現過。
峰頂,山風更烈,卷起她如雪的長發,纏繞著冰冷的槍鋒。
“楊炯……”李溟輕聲自語,聲音被山風瞬間撕碎,隻有那雙寒星般的眸子,銳利如初,仿佛穿透了千山萬水,直抵長安,“你以為斷了我的餉,塞進一個監軍,再以家眷田產收買軍心,便能縛住我的手腳,奪了我的根基?嗬……未免太小瞧我李溟了!”
她猛地抬手,握住了那杆冰涼的亮銀槍。槍身嗡鳴,一股無形的鋒銳之氣衝天而起,攪動四周風雲。
白發狂舞,猩紅披風在身後怒放如血蓮,秀美的容顏在孤峰之巔,顯出一種睥睨天下、雖萬千人吾往矣的決絕與傲岸。
“這盤棋,才剛剛開始。這次……我可未必會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