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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修在校場立了許久,深吸一口氣,抬眼望了望日頭,見午時已到,眼眸驟冷,周身殺氣陡然而出。
恰在此時,一個五短身材的倭人快步奔來,腳步卻快得驚人。
他行至王修身後,躬身恭敬道:“主子,德川家的大小姐千代姬到了,說是要見您,此刻正在門外候著。”
“哼,德川直政還是這般膽小怕事。”王修輕嗤一聲,語氣裡帶著幾分調侃,“既要保兒子性命,又不敢派嫡子前來,這麼多年過去,竟是半分長進也無。”
說罷,她整了整精神,當先邁開腳步,往門外走去。
行至門首,日光正盛,王修略眯了眯眼,便見階下立著一女子。
這德川千代姬身量不高,卻極為勻停,著一身素麵墨青吳服,料子是極上乘的越後縮緬,隱隱流動著水波暗紋。烏發如雲,梳著繁複的“勝山髷”,斜簪一支點翠嵌紅寶的鳳凰步搖,那鳳凰口中銜下的珠串,隨著她細微的呼吸輕輕搖曳,折射出冷硬的光芒。
最是那雙眼睛,眼尾微微上挑,瞳仁極黑極深,如同兩口不見底的古井,幽光流轉間,偶有銳利如針尖般的寒芒一閃即逝,旋即便被沉沉的平靜覆蓋。
她麵上敷著薄薄的宮粉,唇點得極豔,是那種熟透了的山茶紅,襯得一張瓜子臉愈發蒼白,倒顯出幾分驚心動魄的豔與冷。脖頸修長,姿態端凝,雙手交疊於腹前,指節卻繃得有些緊。
王修心中暗忖,這哪是當年平安京裡怯生生的小千代?分明是把裹著錦繡的利刃,刀鋒雖藏,煞氣已浸透了骨髓。
德川千代姬亦在打量王修。眼前這女子,大概就是密信中所說的大華鎮南侯楊炯的少夫人。
德川千代姬眸光上下遊移,見期身姿高挑,體態風流,一襲玄衣更襯得膚光勝雪,麵上神情是說不出的倦怠慵懶,仿佛對世間萬物都提不起興致,偏那眸光深處,又似有千年古潭,深不見底,偶爾流轉,便帶出懾人的威棱。
這通身的氣派,非關富貴,而是一種久居人上、執掌生殺磨礪出的從容,一種看透世情後的倦怠與漠然。
千代姬隻覺得此人眉目間依稀有些極遙遠的熟悉之感,卻如霧裡看花,如何也抓不住那飄忽的舊影。
王修見她發怔,唇角笑意加深,緩步上前,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小千代,不認識姐姐了?”
千代姬心頭一跳,這稱呼多少年未曾入耳?
她強壓下翻湧的心緒,麵上隻浮起恰到好處的疑惑:“夫人恕罪,難道我們有舊?”
王修不答,隻輕輕一擺手,示意她同行,便自顧自轉身,沿著明石城剛清掃過的街道悠然踱步。
她語聲閒適,如同舊友敘話:“咱們都多久沒見了?小時候在平安京皇城,那株據說活了三百年的垂枝櫻底下,不是還學著大人的模樣,折了櫻枝插在鬢邊,傻乎乎地說,將來定要尋個比春日大明神還俊朗的如意郎君麼?”
王修說著,側眸瞥了千代姬一眼,眼波流轉間,慵懶裡帶著促狹。
德川千代姬如遭雷擊,猛地頓住腳步,渾身血液似乎瞬間凝固,又轟然倒流。
她死死盯著王修那張在日光下顯得近乎透明的側臉,瞳孔驟然收縮,失聲驚呼:“你……你是楊家少夫人?你怎會知道這些?你究竟是誰?!”
王修停下腳步,回眸一笑,那笑容在暖陽下竟有幾分璀璨奪目,慵懶儘去,隻餘下清冽的坦然:“我是楊家少夫人,也是一條修子。”
聲調不高,卻如金玉墜地,字字千鈞。
“修……修子姐姐?!”千代姬倒抽一口冷氣,腳下踉蹌半步,若非強自鎮定,幾乎要軟倒。
她難以置信地盯住王修的眉眼,那被歲月與風霜、被慵懶與威儀覆蓋的輪廓,一點一點,終於與記憶深處那個模糊卻華貴的身影重合。
藤原氏主脈的貴女,天皇陛下的長公主,那個據傳早已夭亡於深宮的一條修子?
她竟活著,竟還成了大華鎮南侯楊炯的妻子!竟帶著那支橫掃天下、令人聞風喪膽的麟嘉衛,回到了倭國!還……還擒了自己的弟弟扉廉!
無數個念頭、無數個疑問在千代姬腦中瘋狂炸開,攪得她心神俱震,一時間竟啞口無言,隻覺手腳冰涼。
王修卻已收回目光,仿佛方才隻是隨口道出一件尋常舊事,複又款款前行,步履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虛浮,額角滲出細密的香汗,在陽光下閃著微光,更添幾分病弱的楚楚風致。
她不再看千代姬,隻隨意指點著街景,語聲恢複了那特有的倦怠:“瞧瞧,這明石城,如今怎樣?”
德川千代姬強壓下翻江倒海的心緒,深吸一口氣,勉力跟上王修的步伐,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眼前景象所攝。
這明石城她再熟悉不過,往日街道汙穢,餓殍倒斃於陰溝旁亦無人收殮,浪人武士橫行無忌,稍有不如意便拔刀相向,貧民乞丐瑟縮於角落,眼神空洞麻木如待宰羔羊,空氣中彌漫著絕望與死氣。
可如今,街道雖談不上煥然一新,卻已少見刺目的汙穢。兩旁低矮的屋舍前,竟有婦人抱著嬰孩在門口曬太陽,孩童們雖仍麵黃肌瘦,卻敢在巷口追逐嬉戲,發出幾聲雖微弱卻真實的歡笑。
見到巡街的麟嘉衛走過,百姓們眼中仍有深刻的畏懼,迅速低頭避讓,但那畏縮裡,少了幾分徹底的絕望死寂,多了一絲小心翼翼的、對未知未來的觀望,甚至偶有老者渾濁的眼中,掠過一絲極淡的、近乎難以置信的希冀光芒。更不見往日常見的浪人武士當街鬥毆、欺壓良善的景象。
“這……”千代姬心中驚濤駭浪更甚。
這修子姐姐,究竟施了什麼妖法?她竟能讓一座瀕死的城池,如此迅速地透出一股近乎荒謬的“生”氣?
這與她記憶中的修子公主,那個養在深宮、金尊玉貴卻眉宇間總籠著一層揮之不去的陰鬱的小女孩,簡直判若雲泥。她到底想做什麼?以公主之尊,引外敵攻伐母國?
千般疑惑,萬種揣測在千代姬心中翻滾。但她畢竟久曆風浪,深知此刻誰先露怯,誰便失了談判的先機。
既然王修不疾不徐地閒逛,她也隻能按下心中驚濤,麵上竭力維持著世家貴女應有的端雅沉靜,默然跟隨,一雙幽深的眸子卻如鷹隼般掃視著周遭一切細微變化,不肯放過王修任何一個表情。
正行間,前方街角拐出一隊巡城士卒。五人一列,步伐鏗鏘,整齊劃一。
隻見其人人身著醒目的赤紅麒麟服,外罩打磨得鋥亮的精鐵鎖環甲,陽光照耀下,甲片鱗光流動,映得人須眉皆赤。腰懸三尺餘長的雁翎腰刀,刀鞘漆黑,透著沉沉的殺氣。
更令人側目的是,每人左大腿外側都牢牢綁縛著一具造型奇特的勁弩,弩身線條冷硬流暢,通體黝黑,望之令人心悸;背後則斜挎著一個同樣黝黑的長條形皮套,皮套口隱約可見某種精鐵鑄造的管狀物,幽深冰冷,散發著一種純粹致命的凶戾氣息。
五人見到王修,齊刷刷停步,動作整齊劃一如同一個人。
為首隊長右手握拳,“砰”一聲重重叩擊左胸甲胄,發出沉悶的金鐵交鳴之聲,其餘四人緊隨其後,動作分毫不差。
五人目光灼灼,齊聲喝道:“少夫人好!”
那聲音洪亮乾脆,帶著發自肺腑的敬重與熱忱,絕非敷衍的軍禮。
王修停步,麵上那層慵懶倦怠似乎被這聲問候驅散了些許,唇角揚起一抹真切的弧度。她亦抬起右手,動作並不剛猛,卻帶著行雲流水般的利落瀟灑,輕輕在胸前回了一禮:“弟兄們辛苦。巡城仔細些,有不開眼的不要客氣,這些人做奴隸慣了,一時間讓他們當人,反而會生出些不知所謂的臭蟲,莫要心慈手軟。”
“謹遵少夫人令!”五人再次齊聲應答,聲震街衢。
目光掠過王修身側的德川千代姬時,銳利如刀鋒,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與警告,旋即便收回,目不斜視,邁著堅定的步伐繼續巡行而去。
那股百戰餘生的鐵血煞氣,那視千軍萬馬如無物的睥睨雄姿,讓千代姬後背瞬間沁出一層冷汗:這便是名震天下的麟嘉衛?倭國諸藩引以為傲的精銳武士,在這支軍隊麵前,恐怕連土雞瓦狗都不如。
正驚駭間,一陣少年人特有的、略顯莽撞的嬉笑聲由遠及近。
循聲看去,隻見三個身著同樣赤紅麒麟戰袍、但麵容猶帶稚氣的年輕士兵從另一條巷子裡興衝衝跑來,邊跑邊互相推搡笑鬨。
待轉過彎看見王修,三人頓時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笑容僵在臉上,旋即又爆發出更大的驚喜,小跑著衝了過來。
當先一個年紀最輕、約莫十六七歲的黑瘦少年,臉上還帶著奔跑後的紅暈,眼睛亮得驚人。
他有些局促地在衣袍下擺使勁擦了擦手,這才小心翼翼地解開衣襟前兜,露出裡麵一堆青黃相間、圓溜溜的野果子。
他獻寶似的捧到王修麵前,聲音帶著少年人的清亮:“少夫人!少夫人!您快嘗嘗這個!俺們剛在城西頭野地裡尋著的,酸甜酸甜,解渴得很,給您挑最大最紅的!”
王修目光落在那野果上,微微一怔,隨即竟“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那笑容如春花乍放,慵懶儘消,透出幾分罕見的明媚。
她伸出手,指尖白皙得近乎透明,在那少年額頭上不輕不重地拍了一記,笑罵道:“小春子,你個傻小子!這是山丁子!看著像果子,實則酸澀無比,吃多了胃裡翻江倒海,腸子都能絞成一團。更兼那野地裡毒蛇蟲豸出沒,沾了涎沫毒液也未可知。你們幾個,真是膽子大,野外的東西都敢隨便吃!”
那名叫小春子的少年一聽,臉“唰”地白了,捧著果子的手都抖了起來,看著懷裡原本可愛的果子如同見了毒蠍,結結巴巴:“啊?這……這……少夫人,俺們不知道啊,這可咋辦?俺們剛才都嘗了。”
王修見他嚇得夠嗆,眼中笑意更深,她伸出那玉雕般的手指,隨意從那堆青果中拈起一顆最小的,看也不看便放入口中,貝齒輕咬,細細咀嚼了幾下,臉上竟露出一絲追憶的神色,輕歎道:“嗯!是有點甜,還帶點澀。倒是小時候的味道,很久沒嘗過了。”
三個少年見少夫人不僅沒怪罪,還親自嘗了果子,臉上頓時又綻開傻乎乎的笑容,懸著的心也跟著放了下來。
王修卻斂了笑容,溫言道:“這些野果,多是窮苦人餓極了才拿來充饑吊命,或是實在無路可走時,用來解脫的。倭國地氣濕熱,毒蟲蛇蟻、毒草毒果極多,便是尋常果子,也未必乾淨。
你們日後切不可再如此莽撞,胡亂采摘入口。性命要緊,你們侯爺還等著你們一個個全須全尾地回長安呢!”
她語氣轉柔,滿是關切,“趕緊去圓覺寺吧,夥房今日熬了甜湯,還備下了些倭國當季的果蔬,比這野果子強上百倍。去晚了,可就被那些老兵都搶光嘍!”
三個少年一聽有正經果子吃,還是少夫人特意吩咐的,眼睛都亮了,方才的驚嚇早拋到九霄雲外。
三人立刻挺直腰板,學著老兵的樣子,“啪”地一個立正,右拳重重捶胸,齊聲吼道:“謝少夫人!俺們這就去!”
聲音洪亮,充滿朝氣。
行禮完畢,三人如同撒歡的小馬駒,嘻嘻哈哈地朝圓覺寺方向跑去。
這一番生動鮮活的情景,從頭至尾被德川千代姬儘收眼底。她麵上不動聲色,心中卻是波瀾迭起。
麟嘉衛對這位少夫人的敬愛擁戴,絕非僅因她是楊炯之妻,更源於她自身的某種力量。那份在慵懶威儀之下自然流露的、對普通士卒的關切與親和,是她從未在倭國任何一位高高在上的大名或將軍身上見過的。
待那三個少年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千代姬才輕輕吸了口氣,唇邊泛起一絲複雜難辨的笑意:“看來當年在平安京櫻樹下,咱們姐妹們嬉笑間許下的戲言,倒是姐姐你最先實現了。不但嫁給了名動天下的鎮南侯,更能在這虎狼之師中贏得如此威望,令行禁止,上下歸心,妹妹真是佩服得緊。”
她語帶試探,目光卻銳利地掃過王修的麵龐。
王修聞言,側過臉,日光勾勒著她精致的下頜線,那雙慵懶的眸子帶著幾分促狹看向千代姬:“哦?小千代生得這般花容月貌,氣度更勝往昔,難道竟還沒有覓得心儀的如意郎君?莫非是眼光太高,看不上這倭國的少年俊彥?”
德川千代姬眼底極快地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似怨懟,似不甘,又似冰冷的算計。
她麵上笑容不減,卻巧妙地避開了這話題,目光轉向街頭巷尾那些如標槍般挺立、目光如炬巡邏的赤紅身影,聲音沉靜下來:“姐姐的威風,小妹今日算是領教了。卻不知姐姐特意喚小妹前來這明石城,究竟所為何事?總不至於是為了敘這隔了十幾載的姐妹舊情吧?”
王修見她終於按捺不住,唇角那抹慵懶的笑意倏然轉冷,她緩緩轉過身,正麵對著德川千代姬,目光如兩道實質的冰錐,直刺對方眼底。
午後的陽光在她衣袍上跳躍,卻驅不散她周身驟然騰起的凜冽寒意。
王修的聲音不高,甚至帶著一絲奇異的輕柔,卻字字如重錘,狠狠砸在千代姬的心頭:
“你說……”她微微歪了歪頭,仿佛在問一個極尋常的問題,“我這三千麟嘉衛,若揮師直指平安京,踏破皇宮,需要幾日?”
德川千代姬渾身劇震,饒是她心機深沉,城府如淵,也被這石破天驚、大逆不道之言駭得麵色煞白,瞳孔驟然縮緊如針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