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鐘破曉,暮靄未散。
南山腳下,應龍灣的湖水靜臥,五月的晨風掠過湖麵,帶著一絲沁骨的清涼,水波不興,倒映著天邊一抹淡青,將這初夏清晨的靜謐展露無疑。
蜿蜒如蛇的登山石階,青苔暗生,濕氣浸潤。一襲素紗白裙,在這蒼翠的底色上緩緩移動,像一片不期而至的白雲,若隱若現。
石階的儘頭,身影漸次清晰。
崔穆清在數十名甲胄森嚴、氣息沉凝的悍卒高手簇擁下,拾級而上。她身量高挑,縱使懷著身孕,腹部高高隆起,行走間亦不見太多蹣跚,反有一種異樣的雍容與沉重。
兩名健婦小心翼翼攙扶左右,她手中捧著香燭祭品,每一步都踏得穩而緩,仿佛踏在無形的棋盤之上,步步驚心。
山道旁,早起的長安小民已聚攏了些許,引車賣漿者,擔柴販炭者,目光皆被這陣仗牽引。
“嘖嘖,這陣勢!哪位貴人呐?”一個挑著新鮮菜蔬的漢子伸長了脖子。
旁邊賣胡餅的老翁努了努嘴,壓低了嗓子:“齊王妃!清河崔家的大小姐!齊王爺沒了後,這位可是頭一遭這麼大張旗鼓來應龍灣祭拜哩!”
“謔!是她?”一個挎著籃子的大嬸湊過來,“不是說懷著嫡親皇孫,金貴得很,輕易不出門麼?今兒怎舍得挪動這千金之軀了?”
“噤聲!”一個穿著半舊綢衫、似有些見識的貨郎左右看看,聲音壓得更低,帶著點神秘,“前些日子我內侄在戶部當差,隱約聽了一耳朵,說這位王妃娘娘,近來和長公主殿下似有些不睦。當初長公主殿下可是對齊王親口應承,要保王妃和她腹中骨肉萬全的。如今嘛,怕不是嫌王妃這遺腹子礙了旁人的路?”
“啊?不能吧?”有人驚疑,“長公主殿下可是九天玄女托生,祥瑞罩頂的國之柱石!她應下的事還能反悔?王妃今日來此給她上眼藥,豈不是拎不清輕重,自找沒趣?”
“誰說不是呢!”眾人一陣低聲附和。
議論聲雖低微,卻如細針般清晰地刺入山風。
崔穆清身後一名虯髯護衛統領,豹眼一瞪,冰冷的目光如刀鋒般掃過人群。
那些市井閒談頓時如沸湯潑雪,瞬間啞寂,議論者紛紛縮頸低頭,快步散開,隻留下山道上更深的寂靜與肅殺。
崔穆清恍若未聞,麵上神色沉靜如水,隻那微微垂下的眼簾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冷意,旋即被溫婉的哀戚取代。
她緩緩登上山頂,眼前豁然開朗。
一片修葺得頗為整潔的墓地呈現眼前,青鬆翠柏環繞,正中一座高大石碑。碑前,一個青衣素服的女子早已肅立等候。
她荊釵布裙,身形清瘦,容顏算不得極美,卻自有一股山泉般的澄澈寧靜,尤其一雙眼睛,溫潤而堅定,正是為李泌守墓的盛春韶。
“盛姑娘。”崔穆清微微頷首,聲音清越,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親近與感激,“辛苦你了,替本宮守著王爺清靜之地。此心此德,王府上下皆感念於心。”
話語是暖的,但那份居高臨下的疏離,如同隔著一層無形的薄紗,誰都能聽得出來。
盛春韶斂衽一禮,姿態不卑不亢:“王妃言重了,不敢言苦。”
她抬眼,目光落在崔穆清隆起的腹部,閃過一絲複雜難言的情緒,旋即化為純粹的關切:“清晨露重風涼,王妃臨盆在即,萬望珍重玉體,莫要受了寒氣。”
“有心。”崔穆清淡淡應了一聲,不再看她,目光投向那冰冷的石碑。
轉身從健婦手中接過香燭,親自點燃。
青煙嫋嫋升起,融入清冷的晨風。
崔穆清將酒緩緩灑在碑前石板上,聲音不高,卻足以讓身後護衛和盛春韶聽得清楚:“王爺,非是妾身狠心,這些年不來探望。實是咱們的孩兒身係社稷之重,牽一發而動全身。妾身不敢有絲毫行差踏錯,唯恐負了王爺重托,亦負了……”
她頓了頓,喉間哽咽,一行清淚恰到好處地滑落,“亦負了長公主當初在你靈前殷殷相護的承諾。妾身,實在是身不由己,心中煎熬,王爺在天有靈,定能體諒妾身苦楚。”
語聲哀婉,字字泣血,那“承諾”二字,咬得分外清晰。
盛春韶侍立一旁,心頭一凜。
這番話聽似哀訴亡夫,實則句句如刀,直指長公主李漟背信棄義。一旦傳出這應龍灣,經山下那些閒人之口,頃刻間便能傳遍長安九衢。
她心中暗自慶幸自己遠離朝堂漩渦,否則卷入這等言語機鋒之中,怕是骨頭渣子都不剩。
當下隻能垂首,默然看著地麵濕冷的青苔,充耳不聞。
崔穆清的淚水滴落在祭奠的酒痕裡,暈開一小片深色。
便在此時,“簌簌簌——!”
異響陡起,並非風聲,而是利器撕破空氣的銳鳴。
十數點烏光,淬著幽藍,如毒蜂般自左側密林深處激射而出,目標赫然直指被護衛圍在中央的崔穆清,角度刁鑽,時機拿捏得妙到毫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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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小心!”盛春韶的反應快得驚人。
她本就站在崔穆清斜前方,此刻更不假思索,身形如一道青煙般旋身搶上,寬大的素袖灌注真力,猛地向前一拂一卷。
隻聽“叮叮當當”一陣密集脆響,袖風如鐵板,竟將大半暗器掃落在地。幾枚漏網的也被她旋身踢飛,釘入旁邊樹乾,入木三分,發出“咄咄”悶響,尾端猶自震顫不休。
“有刺客!護駕!護王妃下山!”盛春韶厲聲疾呼,聲震林樾,同時手腕一翻,腰間一柄青鋼長劍已然出鞘,劍光清冽如水,橫亙身前。
話音未落,十條黑影已如鬼魅般從林中撲出,個個黑巾蒙麵,隻露一雙雙冰冷嗜血的眼眸,手中兵刃各異,刀、劍、短刺、分水刺,寒光閃爍,直撲過來,動作迅捷狠辣,顯是訓練有素的死士。
山頂頓時大亂。
崔穆清臉色瞬間一白,手下意識地護住腹部,眼中驚色一閃而逝,隨即被一種近乎冷酷的鎮定取代。
她身邊的護衛統領怒吼一聲:“結陣!保護王妃後撤!”
數十名精銳護衛迅速收縮,刀出鞘,弓上弦,將崔穆清死死護在核心,組成一個移動的鐵桶陣,沿著來時的石階,且戰且退。
兵刃交擊聲、怒吼聲、慘叫聲驟然撕裂了山間的寧靜。
盛春韶一人一劍,卻如中流砥柱,死死釘在刺客撲來的方向。她的劍法並非大開大闔,而是綿密嚴謹,守中帶攻,劍光織成一片光幕,竟將當先三名刺客的攻勢儘數接下。
劍刃吞吐,點、削、抹、刺,招招精準,不求斃敵,隻為阻其鋒芒,為崔穆清撤退爭取一線生機。
南山之巔,一座古塔的最高層窗欞後,李清一身繁複精美的紫色宮裝,寬大的下擺亦難掩她同樣隆起的腹部。
她扶著窗沿,居高臨下地俯瞰著下方密林間閃爍的刀光與隱約可見的混亂人影,精致的唇角緩緩勾起一抹冰冷而快意的弧度。
“好一個深謀遠慮的崔穆清,”她聲音帶著一絲慵懶的刻薄,“本以為你是個懂得審時度勢聰明人。沒想到,竟也是個不知天高地厚、拎不清自己斤兩的蠢貨。敢跟長姐叫板?嗬,真真是自尋死路!”
她眼中閃爍著偏執而狂熱的光芒,仿佛已看到崔穆清倒下,她腹中那孩兒成為李漟唯一、也是必須選擇支持的繼承人的景象。
李清優雅地轉過身,不再看那注定結局的殺戮,聲音冷漠得不帶一絲溫度:“告訴下麵,手腳麻利些,可以收尾了。”
“遵命!”角落裡,一個麵容枯槁、嗓音尖細如同砂紙摩擦的老太監躬身應道,身影隨即無聲無息地隱入塔內陰影之中。
李清最後瞥了一眼山下那片混亂的戰場,扶著腰,緩緩步下塔梯,紫裙曳地,不留半分痕跡。
山下,護衛崔穆清的軍陣在十名悍不畏死的刺客衝擊下,雖勉力支撐,卻也步步維艱,不斷有人倒下,血染石階。
退路被截斷,竟又被逼得緩緩退回了山頂墓園的空地邊緣,距離李泌的墓碑不過十餘步之遙。
護衛統領目眥欲裂,嘶聲力戰,身上已添數道傷口。
就在這膠著之際,下方石階轉折處,一個身影緩緩拾級而上。
來人頭戴寬大的竹編鬥笠,帽簷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麵容,隻露出線條冷硬的下頜。其肩上,赫然扛著一柄樣式古樸、刃口隱現暗紅斑紋的厚背長刀。步伐看似不快,卻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每一步踏在石階上,都仿佛敲在人心頭。
護衛們心生警惕,陣勢微滯。
來人行至離陣前數丈處,驀然停步。
隻見其緩緩抬起頭,鬥笠陰影下,一道猙獰扭曲、如同蜈蚣般的暗紅色長疤,自左額角斜斜劃過鼻梁,直拉到右下頜。這道疤徹底破壞了原本姣好的麵容,隻剩下無邊的戾氣與怨毒!
“嘿……”一聲沙啞低沉的獰笑從她喉間擠出。
笑聲未落,肩上長刀已如一道黑色閃電般劈落,並非劈向任何人,而是重重斬在身側一塊半人高的山岩之上。
“轟隆!”
火星四濺,碎石紛飛,那堅硬的山岩竟被這一刀生生劈裂開來。
這駭人的聲勢和力量,讓所有護衛心頭劇震。未等他們從驚駭中回神,疤麵女子舍棄了被卡在岩石中的刀柄,身影如鬼魅般揉身撲上,速度之快,在原地隻留下一道淡淡的殘影。
“小心!”護衛統領隻來得及吼出半聲。
疤麵女子已撞入陣中,手中並無兵刃,但那雙戴著烏金指套的手,就是最可怕的武器。指套尖銳如鷹爪,閃爍著幽藍光澤。
她身法詭異飄忽,出手更是狠辣絕倫,或抓、或撕、或戳,動作毫無花巧,隻有最直接、最高效的殺戮。
“嗤啦!”一名護衛的咽喉被輕易洞穿,血如泉湧。
“哢嚓!”另一名護衛的頸骨被生生扭斷。
“噗!”指套貫入第三名護衛的心口,透背而出。
這疤麵女子如虎入羊群,所過之處,帶起一片腥風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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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衛們結成的陣勢在她麵前如同紙糊,瞬間被撕開一個巨大的豁口。慘叫聲此起彼伏,殘肢斷臂飛起,山頂空地瞬間化為修羅屠場。她硬生生以一人之力,將崔穆清這支護衛精銳,重新逼回了墓園中央,距離李泌的墓碑和苦苦支撐的盛春韶,僅有數步之遙。
“攔住她!”盛春韶瞥見這凶神惡煞的疤麵女子,心頭大駭。
她一劍逼退糾纏的兩名刺客,不顧身後襲來的冷風,猛地擰身,足尖點地,人劍合一,化作一道青色流光,直撲那疤麵女子。
“找死!”疤麵女子見盛春韶撲來,眼中凶光更盛,嘴角咧開一個殘忍的弧度。
她不閃不避,雙爪交叉,帶著刺耳的破空聲,硬撼盛春韶的劍鋒。竟是打算以硬碰硬,仗著指套的堅硬和自身強橫的功力,一舉廢了這礙事的女人。
“鐺——!”
刺耳的金鐵交鳴聲炸響,劍爪相交處,火星迸射。
盛春韶隻覺一股沛然莫禦的巨力順著劍身狂湧而來,震得她虎口劇痛,長劍幾乎脫手。胸口氣血翻騰,喉頭一甜,被她強行咽下,身形不由自主地被震得向後踉蹌數步。
而那疤麵女子,身形隻是微微一晃,隨即發出夜梟般的怪笑:“就這點本事?也敢來擋老娘的刀路?”
她得勢不饒人,雙爪如狂風暴雨般再度攻上,指影漫天,每一爪都帶著撕裂空氣的厲嘯,直取盛春韶周身要害。
盛春韶咬緊牙關,將師門所授的守禦劍法施展到極致。劍光如環似幕,護住周身。然而實力的差距終究太大。
疤麵女子不僅氣力深厚,招式更是狠辣老練,毫無破綻,每一擊都蘊含著千錘百煉的殺意。
盛春韶的劍圈被越壓越小,守得越來越吃力,左支右絀。一道爪風掠過肩頭,衣衫碎裂,帶起一道血痕,又一道指勁擦過肋下,火辣辣地疼。
她瞥了一眼身後,崔穆清身邊僅剩的幾名護衛正被殘餘的黑衣刺客死死纏住,險象環生,根本無力突圍。
而那疤麵女子帶來的死亡陰影,已近在咫尺。
電光火石間,一個念頭在盛春韶心中閃過,她眼中閃過一絲晶瑩,隨即化為磐石般的堅定。
隻見盛春韶猛地一咬牙,劍招似乎因力竭而微微一滯,腳下更是一個踉蹌,仿佛被碎石絆倒,身體失去平衡,向側麵撲跌出去,方向不偏不倚,正是李泌墓碑所在。
“哼!黔驢技窮!”疤麵女子獰笑一聲,豈會放過這等良機?
她如影隨形,雙爪灌注十成功力,撕裂空氣,直插盛春韶後心。
這一下若抓實,定是穿心裂肺,神仙難救。
眼看那烏金指套就要觸及盛春韶的青色衣衫,就在這生死一瞬,撲跌在地、背對強敵的盛春韶,眼中陡然爆發出駭人的精光。
她竟不閃不避,更不回身格擋,反而腰肢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角度猛地一擰,將整個後背空門,主動迎向那致命雙爪。
同時,她右手閃電般反手探出,五指如鉤,竟是拚著受這一爪,也要死死扣住對方的手腕。
“什麼?!”疤麵女子萬萬沒料到對方竟用此等慘烈打法,雙爪“噗嗤”一聲,狠狠貫入盛春韶後背。
劇痛傳來,盛春韶身體劇震,口中鮮血狂噴,但她那隻灌注了畢生殘餘真力的右手,也如同鐵鉗般,死死扣住了疤麵女子的右手腕脈門,巨大的衝擊力帶著兩人一同向前翻滾。
疤麵女子又驚又怒,左手疾揮,想掙脫鉗製,順勢再補上一擊結果對方。
然而盛春韶等的就是這一刻,在翻滾靠近李泌墓碑的刹那,她緊貼地麵的左腳腳跟,猛地用力向下一蹬。
“哢噠!”
一聲極輕微的機括脆響,她左腳鞋尖前端,竟猛地彈出一截三寸餘長、寒光閃閃的匕首尖刃。
此時兩人翻滾之勢未停,盛春韶眼中厲色一閃,借著翻滾的力道,左腿如同蠍尾般,帶著一股同歸於儘的慘烈氣勢,猛地向上、向後反撩橫掃。
那淬毒的匕首尖刃,劃過一道致命的幽藍弧光,精準無比地抹向疤麵女子因驚怒而微微前探的脖頸。
太快!太近!太出乎意料!
疤麵女子隻覺一股冰冷的銳氣已觸及頸間皮膚,她魂飛魄散,右手被死死扣住,左手回防不及,隻能拚命將頭顱向後仰去。
“嗤——!”
利刃割裂皮肉的聲音,輕微而悚然。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
兩人翻滾的勢頭終於停下,恰好停在李泌墓碑之下。
疤麵女子仰麵倒在地上,雙目圓睜,充滿了極度的驚駭與難以置信。
一道細細的紅線,在她咽喉處緩緩浮現、擴大,隨即,滾燙的鮮血如同噴泉般狂湧而出。
她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漏氣聲,身體劇烈地抽搐了幾下,眼神迅速渙散,最終徹底僵硬不動。
盛春韶伏在碑前,後背兩個恐怖的血洞仍在汩汩冒血,將身下的青石染得一片暗紅。她口中不斷溢出鮮血,眼神已然開始渙散,生命之火如同風中殘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