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那平安京深處,宮闕重重,禁苑森森。
春櫻宮一隅,重門深鎖,鐵甲環伺,侍衛如林,戈戟映日,端的是飛鳥難越,插翅難通。宮牆之內,庭院寂寂,唯聞風過簷鈴,其聲嗚咽。
那曾灼灼其華、燦若雲霞的千株櫻樹,早已褪儘紅妝,花魂委地,碾作塵泥。枝頭新葉,雖已翠蓋亭亭,卻更襯得滿園蕭索,冷沁心脾。殘瓣零星,粘附於青苔石徑、寂寥池麵,恰似點點未乾淚痕,訴說著此間不儘的淒涼。
廊簷之下,一女子憑欄獨立,身形孱弱,似不勝衣。
媄子螓首微仰,一雙剪水秋瞳,失神地凝望著庭中那株曆經百年風霜的老櫻。此樹虯枝盤錯,新葉繁茂,綠蔭如蓋,更顯出幾分蒼涼古意。
日影透過葉隙,斑駁地灑在她蒼白得近乎透明的玉容之上。那眉黛如遠山含愁,唇色淡若初櫻,雖是病骨支離,容色被體內奇毒蝕損,卻自有一段弱柳扶風之態,一種深入骨髓的、令人心碎的淒豔之美。她不言不動,宛如一尊精心雕琢卻失了魂魄的玉人,隻餘下那眸底深處,一絲難以磨滅的幽恨與堅忍。
正自怔忡間,忽聞身後殿內傳來一陣刺耳的尖笑,夾雜著不成調的咿呀之聲,打破了這死水般的沉寂。
媄子娥眉微蹙,厭煩之色一閃而過。這聲音她再熟悉不過,正是她那被囚於此、已然瘋癲多年的母後藤原定子。
心中一股難以言喻的鄙夷與怨懟悄然升起:當年姐姐修子身陷魔掌,身為母親,她先是懦弱哀求,繼而竟閉目塞聽,自欺欺人;待到自己又被推入火坑,她更是徹底瘋癲,徒留自己在這無邊苦海掙紮。何其軟弱!何其可悲!
那瘋癲之聲愈發尖利,夾雜著器物翻倒的乒乓亂響。媄子本欲拂袖而去,眼不見為淨。
然腳步方移,心念卻是一轉。
恍惚間,那瘋婦模糊的側影,竟與記憶中姐姐修子幼時天真爛漫的模樣重疊起來,尤其是那眉梢眼角依稀的慵懶神韻,如同一根無形的絲線,猝然勒緊了她的心腸。
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逸出唇畔,媄子終是轉過身,蓮步輕移,踏入那幽暗的殿閣。
殿內光線晦暗,陳設淩亂。
隻見藤原定子披頭散發,衣衫不整,正赤著雙足在冰冷的地席上亂轉,口中念念有詞:“飛了!飛了!紙鳶斷了線,飛到雲外頭去啦!咯咯咯……”
她枯瘦的手指胡亂地指著虛空,渾濁的眼中閃爍著孩童般懵懂又狂亂的光。
見媄子進來,她猛地撲上前,一把抓住媄子的衣袖,力道奇大,幾乎將媄子拽倒:“我的兒!我的修子!你回來啦?風箏呢?我的風箏呢?”
涕淚橫流,狀若瘋魔。
媄子強忍著心頭的煩惡與手臂的疼痛,深吸一口氣,麵上擠出一個極其勉強的、安撫的笑容,聲音放得又輕又柔,如同哄著三歲的稚兒:“母後,母後,您看錯了。修子姐姐……她不在呢。我是媄子呀。乖,莫鬨了。”
她試圖抽回衣袖,定子卻抓得更緊,嚎啕大哭起來:“騙人!你騙人!我的修子沒了!被妖怪抓走了!哇……”
媄子無奈,隻得伸出另一隻手,用指尖極輕極緩地撫過定子枯槁如亂草的發頂,動作生澀卻帶著一絲不容拒絕的溫柔:“不哭,不哭。母後乖,我在這兒呢。修子姐姐……她沒被妖怪抓走,她去了很遠很遠的好地方啦。”
她一邊說著,一邊小心翼翼地引導著定子慢慢坐到一張破舊的蒲團上,自己則半跪在她麵前,像對待一個易碎的琉璃娃娃般小心。
定子似乎被這輕柔的撫慰和話語稍稍安撫,抽噎漸止,隻是仍死死攥著媄子的衣袖,渾濁的眼睛茫然地望著她,像個迷路的孩子,怯怯地問:“好地方?那裡……有糖吃嗎?有花看嗎?有人打她嗎?”
媄子心中酸楚更甚,強笑道:“有,都有。那地方叫大華,可好了。那裡沒有毒藥,沒有壞人,姐姐在那裡呀,過得可快活了。她學了好些本事,還……還嫁了個頂頂好的夫君,待她如珠如寶,再沒人敢欺負她半分。”
她搜腸刮肚地編織著美好的謊言,聲音輕軟得像春日裡最細的柳絮,“所以呀,母後也要好好的,乖乖吃飯,乖乖睡覺,把身子養得壯壯的。等以後……以後說不定還能見到姐姐呢。”
定子呆呆地聽著,渾濁的眼中似乎有什麼東西飛快地掠過,快得讓人抓不住。
她忽然歪著頭,用孩童般天真無邪卻又執拗的語氣問道:“那……那媄子呢?你不來看我了嗎?你也……也要飛走了嗎?”
這話問得突兀,帶著一種直擊靈魂的、屬於瘋者的敏銳。
媄子聞言,心頭如被重錘猛擊,劇痛難當。
她望著眼前這形容枯槁、神智混沌的母親,想到自己身中劇毒,刺殺失敗,囚禁於此,前途未卜,何嘗不是命懸一線?
那句“以後”,何其渺茫!
她喉頭哽咽,沉默了半晌。最終,媄子竭力扯出一個更大的笑容,眼中卻已浮起水光,聲音越發輕柔:“來呀!怎麼會不來呢?母後放心。以後呀……你隻要乖乖的,閉上眼睛,好好睡覺的時候,就能看見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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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子猛地愣住,瞳孔似乎有瞬間的凝滯。
緊接著,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悲慟猛地爆發出來。她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哀嚎,如同瀕死的野獸,猛地張開雙臂,用儘全身力氣死死抱住媄子,枯瘦的身體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幾乎要將媄子揉碎在自己懷裡。
她嚎啕大哭,涕淚縱橫,滾燙的淚水瞬間浸濕了媄子的肩頭,口中語無倫次地嘶喊著:“不要走!不要閉眼!閉眼就沒了!都沒了!我的兒啊!我的肉啊……”
這哭聲淒厲絕望,穿透了幽深的殿宇,在空曠的庭院中不斷回蕩,驚起了幾隻棲息的寒鴉。
正當母女二人於這絕望的悲慟中糾纏之際,庭院深處,環佩叮咚,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隻見一位少女,在眾多持械護衛的嚴密簇擁下,手提一精巧的朱漆食盒,緩緩行來。
日光下,那少女不過豆蔻年華,身姿纖細,著一身素淨的雪色單衣,外罩淡青薄紗。
令人心驚的是她那一身肌膚,白得異乎尋常,仿佛久不見天日的上等寒玉,瑩瑩生光,竟有幾分晃眼之態。
她的步伐極緩,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嬌弱無力,似風中細柳,每一步都踏得人心頭發緊。
待行至殿前廊下,女子抬起螓首,露出一張清麗絕倫卻毫無血色的臉,目光掃過殿內相擁哭泣的兩人,唇角竟緩緩勾起一絲淺淡的笑意,如同冰麵綻開的一道細紋。
她輕輕將食盒置於廊下矮幾,素手纖纖,揭開盒蓋,露出幾樣精致小巧的點心,聲音清越如碎玉:“姐姐,姨母,用些點心吧。”
媄子聞聲,緩緩鬆開緊抱著定子的手,定子也似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響驚擾,哭聲漸歇,隻蜷縮在媄子身後,瑟瑟發抖,眼神空洞地偷瞄著來人。
媄子站起身,理了理淩亂的衣衫,拭去眼角淚痕,眉頭緊鎖,眼中是毫不掩飾的驚疑與憂慮:“尾水女?你……你不是在大東寺清修嗎?如何會回這魔窟?我分明記得你幼時便習武強身,體魄康健,怎地……”
她頓了頓,目光死死鎖住尾水女那白得刺眼的肌膚,“怎地氣色如此之差?這膚色……難道……難道你也……”
尾水女聞言,唇邊那抹淺笑竟加深了幾分,化作一個粲然的笑容,如同雪地裡驟然綻放的紅梅,帶著一種驚心動魄的淒豔。
她拈起一塊做成櫻花模樣的粉白糕點,遞向媄子,語氣雲淡風輕,仿佛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閒事:“姐姐好眼力。敦良哥哥自身難保,被囚於大東寺深處,我這做妹妹的又如何能獨善其身,置身事外呢?這不就被那畜生抓回來了。”
“什麼?!”媄子如遭雷擊,瞳孔驟然收縮,一股怒火直衝頂門,她猛地一步上前,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顫抖嘶啞,幾乎破音:“畜牲!他真是畜牲不如的禽獸啊!你才都十一歲了呀!十一歲把你……把你做成了‘毒女’?!”
她指著尾水女那異常蒼白的肌膚,指尖都在發抖,“你……你還能有幾年好活?!”
話語中充滿了痛徹心扉的絕望與對那高高在上之人的刻骨詛咒。
麵對媄子的暴怒與痛惜,尾水女臉上卻無半分悲戚,反而更顯出一種近乎詭異的平靜與灑脫。
她輕輕將糕點放回碟中,抬眼直視媄子,眸中幽光閃爍,唇邊笑意不減反增,淡淡道:“姐姐莫要動氣,氣壞了身子不值當。我呀,托天之幸,自小得哥哥百般嗬護,錦衣玉食,無憂無慮,過了十一年神仙般的日子。這世間福分,享用過便是賺了。
如今被拘來此,忍辱偷生,不過是想親眼看看那高高在上、視我等如草芥螻蟻的‘天’,究竟是如何塌下來的!看那親手將我推入地獄的人,又是如何一步步走向他自己掘好的墳墓!這般好戲,我如何舍得閉眼?如何舍得死呢?”
她的話語輕柔,卻字字如冰錐,帶著徹骨的寒意與刻毒的期待。
媄子被她這番言語驚得倒吸一口涼氣,看著眼前這小小年紀便已心如槁木、隻餘複仇烈焰的表妹,心中五味雜陳,一時竟不知是悲是怒。
半晌,媄子頹然長歎,聲音裡充滿了無力與無奈:“你……哎……”
千言萬語,化作一聲沉重的歎息。
“姐姐不信我?”尾水女微微歪頭,重又拈起那塊櫻花糕,再次遞到媄子麵前,眼中帶著一絲頑童般的狡黠。
媄子搖搖頭,並未去接那糕點,目光沉痛地望著她:“非是不信。隻是……但願天理昭彰,報應不爽吧。”語氣中帶著深深的疲憊與渺茫的希冀。
“不是‘但願’呦!”尾水女的聲音陡然拔高了一絲,帶著壓抑不住的激動,她湊近一步,壓低了嗓音,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
“姐姐可知,藤原道長在攝津一敗塗地,潰不成軍!攝津城,已被大華麟嘉衛的鐵蹄踏破,儘歸其手!大軍不日即將兵臨平安京城下!你說,這等改天換地、仇讎授首的盛景在前,妹妹我怎會甘心就此死去?怎會舍得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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媄子渾身劇震,之前關於敦良被囚的疑問瞬間貫通:“所以……敦良被囚,便是因為藤原道長兵敗?他忌憚麟嘉衛兵鋒,擔心敦良趁勢而起,與城外大軍裡應外合,擔心有其他公卿貴族轉而擁戴敦良,反戈一擊?”
“姐姐聰慧,正是如此!”尾水女讚許地點點頭,隨即話鋒一轉,眼中閃過一絲神秘的光彩,“不過,姐姐可知,此次統率大華麟嘉衛的除了那威名赫赫的天波府楊渝將軍,還有一人。姐姐定然是萬萬想不到的!”
“哦?”媄子被勾起了強烈的好奇心,“除了楊渝,還有誰?莫非還能是鎮南侯楊炯不成?”
尾水女見媄子麵露急切,忽地湊得更近,幾乎貼到媄子耳邊,用隻有兩人能聽清的氣聲,一字一頓,清晰無比地說道:“還有……修、子、姐、姐!”
“誰——?!”媄子如遭九天霹靂當頭炸響。她瞳孔瞬間放大到極致,仿佛要裂開一般,渾身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凝固。
媄子猛地伸出雙手,死死抓住尾水女纖細的胳膊,指甲幾乎要嵌入對方的皮肉之中,聲音因極度的震驚與狂喜而拔高變調,尖銳地劃破殿內的沉寂:“你說誰?!再說一遍!是誰?!”
就在媄子失態驚呼的瞬間,蜷縮在角落的藤原定子,身體幾不可察地劇烈一顫。她那一直空洞茫然的雙眼,瞳孔深處似乎有驚濤駭浪在瘋狂翻湧,卻又被強行壓製下去,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她猛地低下頭,將整張臉深深埋進自己破爛的衣袖裡,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喉嚨裡發出壓抑的、如同受傷小獸般的嗚咽聲,輕不可察。
尾水女忍著胳膊上傳來的劇痛,神色卻是前所未有的鄭重與肯定。她迎著媄子幾乎要將她吞噬的目光,清晰無比地重複道:“是修子姐姐!當年失蹤的修子內親王!她如今已是大華鎮南侯楊炯明媒正娶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