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婭頓了頓,聲音更低,像是自言自語:“我……有點想家了。整整十三年沒聞到過家鄉雨後泥土裡竹筍冒頭的味道了。”
她的目光投向遙遠的東南方,仿佛要穿透重重山巒和烏雲,眸子裡蒙上了一層朦朧的水霧,那裡麵盛滿了積年的漂泊和深藏的孤寂。
吉尊的腳步停了下來,側頭看著她。
此刻的阿婭,不再是那個喋喋不休、潑辣刁鑽的小辣椒,也不是摘星處裡那個冷麵殺手。她微微垂著頭,纖長的睫毛在白皙的臉頰上投下淡淡的陰影,緊抿的唇線透著一股倔強,卻也泄露著深藏的柔軟和無助。
那副少見的、帶著淡淡哀愁的側影,像一根無形的細針,猝不及防地刺中了吉尊心湖深處某個隱秘的角落,蕩開一圈圈陌生的漣漪。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隻有風聲嗚咽。
阿婭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指尖無意識地絞著腰帶上垂下的一縷彩色絲絛,越絞越緊。她幾次張了張嘴,喉頭滾動,卻像是被什麼東西死死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
一股強烈的衝動在她胸腔裡衝撞。她想告訴吉尊,告訴他那些不堪的過往,那些荒唐的歲月,告訴他這個看似明媚鮮活的阿婭,內裡早已被自己塗抹得汙穢不堪。
她害怕,怕這汙穢一旦暴露,眼前這份朝夕相處、生死與共中悄然滋生的、連她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情愫,會像陽光下的露珠一樣瞬間消散,隻留下冰冷的鄙夷。
她更怕,怕連這唯一的、能讓她感到一絲心安和溫暖的陪伴,也徹底失去。
自卑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她的心臟,越收越緊。
阿婭猛地抬起頭,望向吉尊,眼中交織著掙紮、痛苦和一絲孤注一擲的勇氣,聲音因為極度的緊張而微微發顫,帶著她自己都未察覺的哽咽:“吉尊……我……我想問你。”
吉尊被她這異常的神態和語氣弄得一怔,下意識地回應:“嗯?問什麼?”
阿婭的心跳得像擂鼓,她想問“若一個女子,身陷無明,造作諸多惡業,染儘塵垢,如墜淤泥,她還有資格被渡嗎?還有資格得遇清淨蓮華嗎?”
她想用佛經裡的話,把自己血淋淋的過往包裹起來,卑微地試探吉尊的態度。然而,話到嘴邊,看著他那雙沉靜深邃、帶著純粹疑惑的眼睛,那些準備好的、艱澀的佛偈瞬間卡在了喉嚨裡,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巨大的羞恥感和恐懼攫住了阿婭,她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擠出來的,卻是語無倫次、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在問什麼的破碎句子:“我……我是說,那個佛經裡講‘放下屠刀’,那要是……要是那個人,她身上沾了很多洗不掉的臟東西!”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臉漲得通紅,眼神慌亂地躲閃著,不敢再看吉尊。那些隱喻的“臟東西”,在她心裡,就是自己荒唐放縱、視男人為玩物的過去。
吉尊濃黑的眉毛緊緊擰在了一起。他完全沒聽懂阿婭這顛三倒四、欲言又止的話究竟想表達什麼。隻覺得阿婭此刻的狀態極其古怪,與平日的伶牙俐齒判若兩人。
他疑惑地追問,語氣帶著關切:“你到底想說什麼?什麼臟東西?可是身體不適?還是……”
“哎呀!不是!不是那個!”阿婭被他這耿直得近乎木訥的追問弄得又急又氣,一跺腳,柳眉倒豎,剛才那點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和哀愁瞬間被一股無名火燒得乾乾淨淨。
阿婭瞪著吉尊,胸脯起伏,卻偏偏一個字也解釋不出來,隻覺得滿腹委屈無處宣泄。
吉尊被她瞪得莫名其妙,完全摸不著頭腦。
兩人就這麼站在荒原的勁風中,一個滿麵通紅,眼中含怒帶怨;一個滿臉茫然,眼神純然不解。
四目相對,氣氛一時僵住,隻有風聲在兩人之間尖銳地呼嘯穿梭。
就在這微妙而尷尬的僵持時刻。
“聿律律——!”
一聲嘹亮而急促的馬嘶,如同裂帛般,驟然刺破了荒原的沉悶與兩人之間無聲的凝滯。
緊接著,密集如雨點般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滾滾而來,帶著大地沉悶的震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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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尊和阿婭同時神色一凜,瞬間從方才那古怪的氣氛中抽身而出。兩人霍然轉身,動作迅捷如電,目光如鷹隼般銳利地射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隻見地平線上,一道蜿蜒的白色洪流正迅速湧來。
為首一人,身形纖細,端坐於一匹神駿異常的白馬之上。她一身素白如雪的衣裙,不染纖塵,在這昏暗的天光下顯得異常醒目。
這女孩頭上覆著同樣雪白的輕紗,遮住了大半麵容,隻露出一雙眼睛。那雙眼眸,並非少女應有的清澈靈動,而是如同萬年寒潭深結的玄冰,平靜無波,卻又深邃得仿佛能吸走人的魂魄,透著一股俯瞰眾生、神聖不可侵犯的凜然之威。
在她身側落後半個馬頭的位置,跟著一位身形佝僂的老嫗。
這老嫗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灰布衣衫,毫不起眼。她麵容枯槁,布滿皺紋,然而,當她偶爾抬眸掃視四周時,那雙渾濁的老眼中瞬間迸射出的精芒,卻如同黑夜中劃過的冷電,銳利得讓人不敢逼視。
在這一老一少身後,是足足五千之眾隨性。
他們並非身著統一的製式軍服,乍看之下,如同蜀地尋常的農夫樵夫,粗布麻衣,甚至打著補丁。
然而,細看之下,卻令人心驚。
這五千人,行進間步伐沉凝異常,每一步落下都仿佛帶著千鈞之力,整個隊伍竟無一絲喧嘩,隻有整齊劃一、沉悶如雷的腳步聲和馬蹄叩擊地麵的隆隆回響。
一張張飽經風霜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而漠然,仿佛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一股凝聚不散、飽含血腥的殺伐之氣,如同無形的實質,沉甸甸地籠罩著整個隊伍,讓周遭的空氣都為之凝滯。他們身後,還跟著長長一列馱馬,背負著鼓鼓囊囊的包裹,顯然是軍械糧秣。
吉尊與阿婭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驚喜。兩人再無暇顧及其他,身形一動,如兩道輕煙,疾掠而去。
他們身形剛動,那佝僂的老嫗已如鬼魅般飄然下馬,動作輕靈得與其蒼老的外表毫不相稱。
她拄著烏木拐杖,幾步便穩穩迎上吉尊和阿婭,聲音蒼老沙啞道:“二位,可是吉尊大師與阿婭姑娘當麵?”
阿婭上前一步,抱拳行禮,動作乾脆利落,朗聲應道:“正是!晚輩阿婭。老人家氣度沉凝,修為深湛,想必便是白蓮大祭司莊前輩?”
老嫗微微頷首,枯槁的臉上擠出一絲極淡的笑意,算是承認。
隨即她側身,恭敬地指向身後端坐白馬之上、宛如冰雪雕琢的聖女,介紹道:“此乃我教聖女,南嘉。我等奉教主嚴令,率五千教中護法精銳,晝夜兼程,特來馬爾康,聽候吉尊大師與阿婭姑娘調遣,助二位穩固此地,以應大局!”
“好!”阿婭聞言,精神大振,眼中閃過興奮的光芒,仿佛剛才的糾結煩悶瞬間被拋到了九霄雲外。
她猛地一擊掌,語速飛快,“可把你們盼來了!事不宜遲!我這就去傳信給秦鳳路張泉大人,請他協調糧秣軍械!咱們合力一處,即刻發兵,拿下碌曲要隘,扼死董氈南下的咽喉!”
阿婭性子急,說著轉身就要去安排傳令兵。
恰在此時。
“報——!!!”
一聲淒厲而高亢的嘶喊,如同裂帛般從西南方向傳來。
伴隨著急促到極點的馬蹄聲,隻見一騎快馬,如同離弦之箭,卷起一路煙塵,正朝著城門口的方向衝來。
馬上騎士身著龍驤衛的輕便皮甲,臉上帶著極度疲憊,正是吉尊安排在西南方向警戒的遊騎斥候。
那斥候衝到近前,騎士來不及下馬,直接聲稟告:“吉尊大師!婭姑娘!西南方向!發現大隊人馬!約莫萬人!”
吉尊瞳孔驟然收縮,沉聲問道:“慢點說!什麼來路?打著誰的旗號?”
斥候深吸一口氣,繼續道:“看不清旗號!他們的衣著極其怪異!反穿獸皮,骨飾纏身,臉上塗抹著詭異的油彩,絕不是吐蕃任何一方已知的勢力!更非大華軍伍!”
他喘息不定,續道:“這萬人隊,凶悍絕倫!一路避開所有稍具規模的城池堡壘,專挑散落的小部落和商隊下手!他們燒殺搶掠,所過之處,寸草不留。男女老幼,皆屠戮殆儘。”
“他們的動向?!”阿婭厲聲追問,心已沉到穀底。
“一路向北!”斥候指向西北方向,聲音斬釘截鐵,“他們搶夠了,殺夠了,毫不停留,似乎是全速朝著青塘城的方向移動!”
“青塘?!”吉尊和阿婭同時失聲驚呼,臉色瞬間變得無比難看。
青塘城,那是吐蕃東北重鎮,扼守通往河湟穀地的要衝,更是他們此次行動,主要防備的董氈的老巢。
情報早已確認,吐蕃三大勢力,總計不過四萬兵馬,其動向皆在摘星處嚴密監控之下,絕無可能憑空冒出這樣一支萬人規模、裝備和戰術皆迥異於吐蕃諸部的神秘強軍。
“不行!”阿婭猛地一咬牙,眼中寒光四射,瞬間做出了決斷,“無論這路鬼兵是什麼來頭,他們避開大城,直撲青塘,目標絕非劫掠那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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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務之急,我們必須立刻拿下碌曲。拿下碌曲,就扼住了董氈南下襲擾我大華邊境,同時也能切斷他們可能的退路,一旦有變,還可配合北方展旗衛行動。所以,我們必須搶在他們之前行動!”
吉尊重重點頭,眼中再無半分猶豫:“阿婭所言極是!遲則生變!”
他猛地轉身,對緊隨在側的傳令親兵厲聲下令:
“即刻以最快的飛鴿傳書稻城!命留守稻城的兩千龍驤衛,除留下五百維持地方、防備小股襲擾外,其餘一千五百精銳,由副將李都尉統率,攜帶五日乾糧,輕裝簡從,星夜兼程,務必在三日內趕到馬爾康與我部彙合!”
“遵令!”親兵肅然抱拳,翻身上馬,絕塵而去。
吉尊目光掃過眼前肅立的白蓮教五千精銳,又看向馬爾康城頭飄揚的龍旗,沉聲道:
“即刻入城休整,補充食水,檢查軍械!枕戈待旦,隨時準備開拔!同時,遊騎斥候儘處,給我死死盯住碌曲方向的一舉一動!精乾小隊三十,遠遠綴上那支北去的鬼兵,務必摸清其最終動向!一有異動,立刻飛馬來報!不得有誤!”
“是!”周圍的軍官和親兵齊聲應諾,聲震四野。
吉尊安排完畢,這才轉向一旁靜立的白蓮聖女南嘉和莊大祭司,抱拳道:“聖女,大祭司,軍情如火,怠慢之處,還請海涵。請隨我入城,暫作安頓,共商大計!”
聖女南嘉端坐馬上,白紗下的麵容依舊毫無表情,隻是那雙冰封般的眸子,似乎極淡地掃了一眼吉尊,又掠過阿婭,微微頷首,算是回應。
大祭司則沙啞開口:“吉尊大師安排周詳,老身與聖女自當遵從。一切以軍務為重。”
吉尊不再多言,與阿婭交換了一個凝重的眼神,轉身引領著這支五千人的白色洪流,朝著馬爾康那洞開的城門行去。
就在最後一名白蓮教眾踏入城門的那一刻。
“哢嚓——!!!”
一道慘白刺目的巨大閃電,如同天神震怒揮出的利劍,撕裂了濃黑如墨的天幕,將整個荒原和馬爾康城映照得一片慘白。
緊接著,仿佛天河決堤。
嘩——!!!
滂沱大雨,如同億萬根粗大的冰鞭,裹挾著高原刺骨的寒意和毀天滅地的氣勢,從九霄之上瘋狂地傾瀉而下。瞬間便將整個馬爾康城,連同城外蒼茫的荒原,徹底淹沒在一片白茫茫的、震耳欲聾的世界之中。
雨幕如織,天地間隻剩下狂暴的雨聲。
吉尊和阿婭並未立刻去安頓白蓮教眾,而是不約而同地登上了馬爾康城那並不算高的土石城牆。
冰冷的雨水瞬間打濕了他們的頭發和衣衫,寒意刺骨。
兩人並肩而立,沉默地望著北方。無邊的黑暗和狂暴的雨幕吞噬了一切,隻有城牆上零星火把的光芒在風雨中頑強而微弱地搖曳著,映照著兩張同樣凝重、心事重重的臉。
雨水順著阿婭光潔的臉頰不斷滑落,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彆的什麼。剛才斥候帶來的消息,白蓮教帶來的強大助力,未來莫測的戰局,這一切如同沉重的鉛塊壓在她心頭。
然而,在這震耳欲聾的雨聲中,在這冰冷刺骨的寒意裡,看著身旁這個沉默如山嶽般的男人,那被雨水打濕的、棱角分明的側臉,白天未能問出口、也未能得到答案的那個問題,再次湧上心頭。
阿婭忽然轉過頭,雨水迷蒙了她的眼睛,聲音在巨大的雨聲中顯得細弱而顫抖:“吉尊……我……”
她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夾雜著雨水灌入肺腑,刺得生疼,“你是不是……很討厭我?覺得我……很臟……?”
最後兩個字,她幾乎是用儘了全身力氣才從齒縫裡擠出來,聲音輕得如同歎息,瞬間就被狂暴的雨聲吞沒。
吉尊高大的身軀猛地一震,仿佛被一道無聲的驚雷劈中。他霍然轉頭,那雙總是沉靜如深潭的眼眸,此刻掀起了從未有過的劇烈波瀾。
驚愕、困惑、難以置信……
種種情緒在其中激烈地翻湧衝撞,冰冷的雨水順著他剛毅的臉頰不斷滑落,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這個看似潑辣跳脫、實則內心千瘡百孔的苗女。
心湖之中,巨浪滔天。
朝夕相處的點滴,阿婭的笑靨如花,嗔怒薄怒,偶爾流露的脆弱與哀傷,如同走馬燈般飛速閃過。那份悄然滋生、卻被吉尊刻意深埋、不敢觸碰的情愫,在此刻被阿婭這句卑微絕望的叩問,徹底撕開了偽裝。
沉默在滂沱大雨中蔓延,沉重得令人窒息。
良久,吉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聲音低沉沙啞:“青青翠竹,儘是法身;鬱鬱黃花,無非般若。卿之笑顏,吾之般若。”
佛偈玄奧,禪機深藏。
阿婭怔怔地聽著,雨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她不懂那些“法身”、“般若”的深意,更不明白那“翠竹黃花”與自己有何關聯。
她隻聽到了最後那句“卿之笑顏,吾之般若”。那“卿”字,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近乎滾燙的溫柔,像一道微弱卻熾熱的火光,猝不及防地穿透冰冷的雨幕和自卑的堅冰,直直刺入她早已冰封的心底最深處。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茫然、委屈,還有一絲微弱到幾乎不存在的、不敢置信的甜意,瞬間衝垮了她的心防。
阿婭猛地低下頭,貝齒死死咬住下唇,不讓自己嗚咽出聲。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微微側過臉,用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小聲地嘀咕了一句:
“假正經!木頭……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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