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彆鳴謝:tijin的大神認證,本章一萬字,特此加更!>
且說楊炯抱著白糯,與李澈疾步如飛,掠過重重亭台樓閣,直出了綠柳山莊那朱漆大門。
方才緩下腳步,就見楊炯額角見汗,李澈俏臉微紅,白糯在他懷中兀自掙紮,嚷嚷著“沒吃飽”,端的是一派狼狽景象。
楊炯將白糯放下地來,這丫頭雙腳剛一沾地,便跺了跺腳,撅起小嘴,一雙清澈大眼幽怨地望著楊炯,眼眶泛紅,泫然欲泣,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楊炯見狀,心下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想起她方才在席間眼巴巴望著水晶蝦仁的模樣,不由軟聲道:“真沒吃飽?”
“嗯!”白糯重重點頭,聲音帶著哭腔,甚是可憐。
“那好,咱們不去吃那勞什子家宴了,我帶你去外麵吃好的,華亭縣如今可是熱鬨得緊,好吃食多得是!”楊炯大手一揮,試圖驅散方才廳中的壓抑氣氛。
說完,朝身後微一頷首,陰影處,摘星處鵲橋仙如鬼魅般悄無聲息地現身,奉上三張製作精巧的人皮麵具。
楊炯取過,與李澈、白糯各自戴上,頃刻間,三人容貌大變,成了三個相貌平平無奇的路人,隻是那眼神氣度,細看之下仍非凡俗。
楊炯自身化作一個麵色微黃、帶著些病容的青衫書生,李澈成了一個麵容清秀的小道童,而白糯則成了一個眉眼靈動的布衣少女,隻是那貪嘴好奇的神態,卻是麵具也遮掩不住。
“走!”楊炯當先引路,三人便混入人流,朝著華亭老街行去。
這華亭縣本是一處不甚起眼的江南水鄉小城,河道縱橫,舟楫往來。自一年前陸萱於此大力經營碼頭、貨棧以來,各方商旅雲集,貨殖繁盛,竟在短短時日內顯出勃勃生機,大有崛起為通衢大邑之勢。
時值五月末,江南梅雨暫歇,天氣晴好,暖風熏人。
老街之上,人煙稠密,摩肩接踵。但見街道兩旁店肆林立,飛簷翹角,旌旗招展。酒樓茶肆裡人聲鼎沸,絲竹管弦之聲隱約可聞;綢緞莊、金銀鋪、古董店、雜貨攤,各色買賣應有儘有。
更有那異域風情的胡商,高鼻深目,牽著駱駝,兜售著香料寶石;扛包的腳夫、叫賣的小販、乘轎的富紳、嬉戲的孩童,構成一幅活色生香的市井畫卷。
遠處,尚有新起的樓宇正在建造,叮當斧鑿之聲不絕於耳,一派欣欣向榮。
白糯一入這熱鬨所在,頓時將方才的不快拋到了九霄雲外,大眼睛滴溜溜亂轉,看看這個,摸摸那個,對一切吃食玩物都充滿了好奇。一會兒停在吹糖人的攤子前挪不動步,一會兒又被香噴噴的炸鵪鶉勾去了魂兒。
楊炯跟在她身後,看得連連搖頭,心下暗歎:“我這天婚得來的老婆,武功雖已臻化境,心性卻怎地如孩童般純稚,偏生又是個貪嘴的饕餮。這般一會兒天真爛漫,一會兒又莫名……唉……真是令人頭疼。”
他無奈擺手,示意隱在暗處的鵲橋仙跟緊白糯,隻管付錢便是。自己則與李澈放緩了腳步,悠悠然隨著人流前行。
“走了這許久,餓了嗎?前頭那老嫗賣的糕點瞧著倒還精致,可要嘗些?”楊炯指著路邊一個支著棚子、頭發花白的老婆婆,輕聲問向身旁的李澈。
李澈卻搖了搖頭,她戴著人皮麵具,隻露出一雙清澈明亮、透著靈慧的大眼睛,此刻那眼中卻帶著一絲與這熱鬨街景格格不入的迷茫與思索。
她輕歎一聲,低聲道:“你說,她們方才在廳中,爭的究竟是什麼?那名分二字,當真就那般緊要,值得那般針鋒相對、言語機鋒嗎?”
楊炯聞言,腳步微頓,亦是長長一歎,聲音裡透著一絲疲憊與沉重:“世間父母,大抵如此。為子女計深遠,恨不能將世上最好的一切都捧到他們麵前。那名分背後,是前程,是資源,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更是父母的一片苦心。說起來,亦是可憐可歎。”
“哼,”李澈對此卻不以為然,小聲嘀咕道,“我才不跟她們爭這些呢。虛名浮利,不過是修行路上的絆腳石。等我助你處理完長安之事,還是要回蓮花山去的。師傅他老人家還等著我回去傳承衣缽,參悟大道呢。”
楊炯側頭看她,麵具下的嘴角泛起一絲苦笑。他深知李澈自幼生長於道門,心思純淨,不染塵俗,許多世間情理,非親身經曆難以真正體會。
楊炯也不去點破糾正,隻是順著她的話道:“嗯,你說的是。摘星處正在加緊彙總各路情報,待我細細評估過後,咱們便即刻動身回京。等長安事了,我便陪你回蓮花山看望尊師。”
“嗯嗯!”李澈聞言,眼睛一亮,重重點頭,自顧自地絮叨起來,“那你可要說話算數!我離山時日已久,實在想念師傅得緊。
他老人家一個人守著山門,總是那般不修邊幅,門前的鯉魚池怕是早就渾濁不堪,他也想不起換水;庭前的落葉,定是又積了厚厚一層,糊弄祖師爺他最在行;還有藏經閣裡那些珍貴的劍經、手印圖譜,我不回去,他定然又忘了按時取出晾曬,若被蟲蛀了或是受了潮,可怎生是好……”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楊炯仔細聽著,將她的話一一記在心裡。
正行走間,忽見路旁一個挑擔的賣花郎走過,擔子兩頭竹筐裡滿是沾著晨露的鮮花,姹紫嫣紅,香氣襲人。
楊炯心念微動,當即拉著李澈走上前去:“你我相識至今,曆經諸多變故,我好像還從未正兒八經送過你什麼像樣的禮物。”
楊炯語氣溫和,帶著幾分歉意,“呐,今日恰逢其會,你看這些花兒,喜歡哪一束?我買來送你。”
李澈聞言,心下不由一甜,女兒家的情懷總是詩,縱然是修道之人也難以免俗。她那雙會說話的大眼睛在繽紛的花叢間來回流轉,帶著幾分雀躍與羞澀。
然而,當她的目光掠過一束束潔白如玉、姿態嫻雅的白芍藥時,眼神倏地一黯,方才那點欣喜悄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沉的思念與哀傷。
“我……我要白芍。”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
楊炯何等敏銳,立時便知這丫頭定是又想起她那遠在北地的三姐了。他心中亦是一痛,憐惜之情油然而生。
當下也不多言,便將那擔子上所有的白芍儘數買下,又向賣花郎討了些柔韌的草莖,仔細地將這一大捧潔白的花束捆紮得整齊漂亮,然後輕輕塞入李澈懷中。
“好好抱著,”楊炯溫言囑咐,“等你回了上清派,安穩下來,我就要動身往北地去。若興慶府那邊諸事順遂,不太牽扯精力,我便想辦法,看能否帶你三姐回來與你團聚。”
“我跟你一起去北地!”李澈聞言,立刻抱緊了懷中那捧清冷的白芍藥,抬起頭,目光炯炯地看向楊炯,眼神裡充滿了堅定與期待。
楊炯看著她執拗的模樣,沉吟片刻,終是微微頷首,算是應允。
二人一時俱都無言,各自沉浸在心事之中。
一個想著那遠在苦寒之地的三姐,憂心忡忡;一個則思忖著長安詭譎莫測的局勢,思緒萬千。
又行不多遠,卻見白糯停在一個賣餛飩的攤子前,正歪著頭,同那攤主說話。
那攤主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後生,生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相貌甚是普通。此刻他正手腳麻利地擦拭著灶台,案板上收拾得乾乾淨淨,隻在一旁的小竹匾裡還整整齊齊地排著八隻皮薄餡足、玲瓏可愛的生餛飩。
看這光景,似是預備收攤,等著最後一位食客用完便回家。
楊炯掃了一眼他那攤子,雖是小本經營,但鍋灶擦得鋥亮,碗筷擺得齊整,各樣調料罐子也擦得乾乾淨淨,與周圍一些攤販相比,顯得格外清爽利落。
此刻雖已近收攤,但那口大鍋裡翻滾的高湯仍是香氣撲鼻,引人垂涎。想來這後生做的餛飩味道定是不差,是以生意頗好。
隻聽白糯指著那竹匾裡的八隻餛飩,疑惑地問道:“掌櫃的,你這明明還有八個沒下鍋的餛飩,怎麼就不能賣給我呢?我餓得很,願意多出錢!”
那攤主聞言,抬起黝黑的臉龐,憨厚地笑了笑,手上擦拭的動作卻沒停,語氣裡帶著幾分得意:“對不住啊姑娘。這八個餛飩是特意留出來給我家娘子的,不賣。她呀……嘿嘿,出身大戶人家,自小沒沾過陽春水,可不會做飯呢。每日晌午收攤前,必定要給她留上一碗,回家下給她吃,雷打不動。”
他話雖是解釋,但那眉梢眼角洋溢著的幸福與滿足,卻是掩也掩不住。
這話剛說完,他身後幾個尚未離開的老主顧、相熟的船工聽了,便有人出聲打趣。
隻見一個赤著膊、渾身古銅色肌膚的老船工呷了口粗茶,笑道:“韓二郎,你可是撿著寶嘍!你那娘子,可是咱們華亭縣數得著的俊俏知禮的姑娘!若不是前些年她家道中落,遭了大難,哪輪得到你小子娶回家去,真是便宜了你!”
韓二郎聽了,也不惱,隻是摸著後腦勺,嘿嘿憨笑,臉上儘是得意。
另一個蹲在路邊石階上的老漢,眯著眼接話道:“韓小子呀,不是張大爺說你,如今這世道,人心不古。咱們華亭一天一個樣,有錢的豪商巨賈如同過江之鯽,你可得多長個心眼,把你那如花似玉的娘子看緊嘍!可彆一個不留神,吃了大虧,到時哭都找不著調兒!”
“張大爺!”韓二郎一直掛在臉上的憨笑瞬間消失,他扭過頭,對著那老漢怒目而視,語氣也硬了幾分,“您老莫要胡說!我家娘子知書達理,最是重情重義,絕非那等嫌貧愛富、水性楊花之人!她既嫁了我,便生生世世都是我韓家的人!這等話,休要再提,平白辱沒了她!”
一旁一個蹲牆根看熱鬨的閒漢,似乎與這韓二郎不甚對付,聞言嗤笑一聲,陰陽怪氣地道:“嘿!我說韓二,你彆不識好歹!張大爺那是提醒你!彆忘了,想當年江南發大水後又連著大旱,咱們華亭餓殍遍野!
你家娘子那時心善,開棚施粥,可是救助過不少過往的落難之人,其中可不乏些精壯漢子!這些人當時哪個不是感恩戴德,賭咒發誓說日後發達了,定要回來報答這活命之恩?”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那閒漢頓了頓,瞥了一眼臉色越來越難看的韓二郎,繼續道:“後來你家娘子家道敗落,困頓不堪之時,有多少穿著綾羅綢緞的商人尋上門來,你自己心裡沒數?
哦,對了,聽說當初受她恩惠最重、長得最俊俏的小子,被人帶上山去當了道士,如今可是不得了嘍。聽說成了朝廷欽封的紫衣真人了呢!你還當沒事人呢?”
閒漢越說越起勁,站起身,指著韓二郎的鼻子:“你娘子今年得有三十有二了吧?這般年紀才嫁給你這麼個賣餛飩的窮小子,她圖你什麼?圖你每日裡一身煙火油漬?圖你長得黑?圖你這餛飩攤子能發大財?醒醒吧你!”
“你……你混賬!休要在此汙言穢語,侮辱我娘子清白!”韓二郎最是敬愛妻子,聽不得旁人這般詆毀,當即氣得滿臉通紅,額上青筋暴起,一把抄起手邊那根光滑的擀麵杖,便要衝過去與那閒漢拚命。
恰在此時,一聲輕柔卻帶著焦急的輕喚自人群外響起:“夫君!莫要衝動生事!”
眾人聞聲望去,隻見一個身著半舊不新但漿洗得十分乾淨的藕色襦裙的女子,正快步分開人群走來。
這女子約莫三十上下年紀,荊釵布裙,不施脂粉,容貌算不得極美,但肌膚白皙,眉眼溫婉,行走間自有一股書卷清氣,與這嘈雜市井顯得格格不入,卻又奇異地融合在一起。
她神色間帶著關切與擔憂,幾步便來到韓二郎身前,伸出那雙看得出做過些粗活、但依舊纖細的手,輕輕按住了他緊握擀麵杖的手臂。
“娘子!他……他們……”韓二郎見到妻子,氣勢頓時一泄,但仍是氣得渾身發抖。
女子輕輕拍了拍韓二郎的手背,又從他手中取下那根擀麵杖放回案板,動作輕柔而堅定。
她取出袖中一方乾淨的素帕,踮起腳,細心為丈夫擦拭去額角的汗水,柔聲勸道:“夫君,何必與這般人動氣?這世上,誰人背後無人說,哪個人前不說人?悠悠眾口,堵是堵不住的。咱們行得正,坐得直,關起門來過自己的安生日子便是,何須在意這些閒言碎語?”
她頓了頓,臉上綻開一個溫暖而滿足的笑容,試圖轉移丈夫的注意力:“我呀,今日剛跟東街的張大娘學了繅絲的手藝,雖然笨拙,被熱水燙了幾下手,但總算摸到些門道。再過個把月,大概就能試著織布了。到時候,咱們也能多一項進項,你也不必如此起早貪黑,這般辛苦。”
“娘子!你……你這又是何苦?”韓二郎一聽,立刻抓起妻子的手,隻見那原本白皙纖柔的手指上,果然添了幾個紅腫的針眼和水泡,他頓時心疼得無以複加,緊緊握住,聲音都帶了顫音,“這些粗活哪裡是你該做的!我韓二彆的本事沒有,一把子力氣總是有的,多挑幾擔餛飩走街串巷便是,定能養活你!你快彆做了!”
女子卻微笑著抽回手,反握住丈夫粗糙的大手,輕輕摩挲著他掌心的老繭,眼中滿是柔情蜜意:“夫妻本是一體,哪有隻讓你一人辛苦的道理?再說,我也想做些事。”
她的目光轉向案板上那八隻包好的餛飩,笑著問道:“今日是什麼餡的?聞著真香。”
“是……是白菜餡的,”韓二郎的注意力果然被引開,憨憨一笑,“娘子不喜葷腥油膩,我特意選了最水靈的白菜心,又滴了幾滴小磨香油調的餡,保準鮮甜爽口!”
女子聞言,臉上幸福之色更濃,挽住丈夫的胳膊,柔聲道:“夫君有心了。我正好餓了,快下鍋吧,咱們分了吃。”
“好嘞!”韓二郎應了一聲,情緒高漲起來,這才想起旁邊還站著個眼巴巴等著吃餛飩的白糯,忙轉身歉意道:“對不住啊姑娘,這餛飩真不賣,你再到彆處看看?”
白糯雖饞,但見人家夫妻情深,也隻好扁扁嘴,準備離開。
恰在此時,一個不高不低、不喜不悲,卻帶著一股奇異穿透力的聲音,冷冷地在攤子前響起,打破了這剛剛回暖的溫馨氣氛:“掌櫃的,這八個餛飩,貧道要了。”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一個年輕道人不知何時已悄然立於攤前。這道人身量高挑,麵容俊朗非凡,膚色白皙,鼻梁高挺,一雙眸子亮如寒星,顧盼之間冷電四射。
他頭戴紫金道冠,身披一襲繡著八卦雲紋的玄色道袍,腰束絲絛,背負一柄古雅長劍,手持一柄白玉拂塵,站在那裡,便如一棵臨風玉樹,氣度非凡,與這煙火市井之地格格不入,周身散發著一種生人勿近的冷冽氣息。
韓二郎見這道人氣度懾人,先是一怔,但仍記著這是給娘子留的,便客氣地拒絕道:“這位道長,實在對不住,這餛飩是……”
他話未說完,隻聽“當啷”一聲脆響,一錠足有十兩的雪花官銀已被那道人信手拋出,穩穩地落在油膩的案板之上,銀光閃閃,刺人眼目。
那俊朗道人看也不看那錠足以買下他整個攤子還有餘的銀子,一雙冷電般的眸子,卻死死盯在韓二郎身邊的女子臉上,目光銳利得仿佛要刺穿她的心肺,一字一頓,不容置疑地重複道:“這、餛、飩,我、要、了。”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那女子在聽到道人聲音的刹那,身體便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僵。此刻迎上道人的目光,她臉上血色霎時褪儘,眼中閃過極度的震驚、難以言喻的複雜、一絲深埋的遺憾,最終儘數化為徹底的疏離與客套。
她迅速彆開目光,轉而看向丈夫,極力維持著語氣的平靜,甚至擠出一絲微笑:“夫君,既然這位道長如此喜歡咱家的餛飩,便讓與道長吧。十兩銀子,夠咱們家好些時日的嚼用了。”
“娘子!這怎麼行?”韓二郎對那錠銀子視若無睹,甚至看都未看一眼,斷然拒絕,語氣異常堅決,“這餛飩是我特意給你留的!你脾胃虛弱,若不按時吃飯,夜裡又要胃痛難眠!我說不賣就不賣!莫說是十兩,便是百兩、千兩,也不賣!”
那玄袍道人聞聽此言,又見女子竟對自己如此冷淡避讓,而對那粗鄙攤販卻維護有加,眼中倏地掠過一絲極度危險的暴戾之氣。
說時遲那時快,眾人隻覺眼前一花,甚至沒看清他是如何動作,便聽得“砰”的一聲悶響,伴隨著一聲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