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這六月初的時節，邊地蘭州城外三十裡處，夜色濃稠如潑墨，四下裡萬籟俱寂，唯有那草叢石縫間的夏蟲，不知疲倦地唧唧鳴唱，更襯得這曠野荒涼。
官道蜿蜒向北，伸入沉沉黑暗之中。道旁老樹虯枝，在微弱的星光下投下幢幢暗影，更顯靜謐。
官道中央，一女子端坐於高頭駿馬之上。那馬通體烏黑，四蹄雪白，端的是神駿非凡。
馬上女子身著素色窄袖褙子，外罩一件半舊不新的月白比甲，下係同色羅裙，雖無錦繡紋飾，衣料卻看得出是上好的蘇綢，漿洗得挺括乾淨。
她頭上隻鬆鬆綰了個髻，斜插一支素銀簪子，再無多餘珠翠。此刻，她正引頸向北眺望，一張鵝蛋臉兒在朦朧夜色中顯得格外沉靜，眉宇間凝著一股化不開的凝重。
月光偶爾從厚重的雲隙間漏下些許清輝，映在她臉上，更顯出肌膚細膩如玉，那通身的氣度，非是尋常小家碧玉可比，分明是累世簪纓之家浸潤出的雍容貴氣，偏又帶著幾分久居人上的凜然威儀，令人不敢逼視。
如此月下佳人，不是盧和鈴還能是誰。
一陣裹挾著黃土氣息的夏風倏然而過，吹得她鬢邊幾縷碎發輕揚，也拂開了天上堆積的雲絮。
一輪皎潔的明月豁然顯露，清光如水銀瀉地，將官道照得一片通明。
盧和鈴微微側首，對身旁的夜色輕喚了一聲：“角招。”
聲音不高，卻極是清越，宛如深山古刹簷角懸著的銅鈴被清風拂過，發出泠泠清響，穿透寂靜的夜空，帶著一種獨特的、令人心弦微顫的韻味。
話音未落，她身後陰影裡便悄無聲息地閃出一名勁裝護衛，身形消瘦，麵容沉毅，正是心腹護衛角招。
他躬身抱拳，聲音壓得極低：“少夫人！已過子時三刻。按那密信所約，怕是……過了時辰。”
盧和鈴並未回頭，隻輕輕“嗯”了一聲，望著北方無儘的黑暗，指尖無意識地在光滑的馬鞍邊緣輕輕摩挲。
“莫不是……路上遇到了什麼變故？”她的聲音依舊清冷，卻比方才多了一分沉鬱。
角招略一沉吟，搖頭道：“應當不會。蕭家娘子本就是契丹貴胄，身份尊貴，在遼地行走，尋常宵小誰敢對她不敬？便是官府，也得給蕭家幾分薄麵。許是路途遙遠，耽擱了些許時辰。”
“但願如此。”盧和鈴附和了一句，聲音輕得像一聲歎息，隨即眸光一轉，那點憂色瞬間被沉靜取代，恢複了慣常的沉穩，“西北那邊，情況如何了？”她問起正事，語氣便如玉石相擊，乾脆利落。
角招神色肅然，上前半步，聲音依舊低沉卻清晰：“回少夫人，情況隻怕比吉遵先前預想的，還要糟糕幾分。那三萬青龍衛，前些日子突破了幾處哨卡防禦，一路南下。明麵上打著‘借道練兵’的旗號，原本的路線本是向西進入回鶻地界。可誰曾想，竟意外同盤踞在回鶻的李寧名部產生了衝突。”
他頓了頓，見盧和鈴凝神細聽，便繼續道：“那李寧名不知得了什麼風聲，或是疑心太重，竟以為這三萬青龍衛是三公主派去剿滅他的先鋒軍。
是以，他就在回鶻之地，利用地利，同青龍衛打起了遊騎襲擾。李寧名部皆是馬背上的好手，來去如風，專挑輜重糧草下手，或是夜間襲營。
青龍衛被這般纏鬥，疲於奔命，損兵折將不說，士氣也頗為低落。好不容易才突破李寧名的重重襲擾，卻陰差陽錯，被逼入了吐蕃境內。”
“哦？”盧和鈴秀眉微蹙，月光下，她那雙沉靜的眸子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那青龍衛究竟是有意為之，被李寧名‘驅趕’入吐蕃？還是當真被逼無奈，誤入歧途？”她語速不快，字字清晰，卻直指問題的核心要害。
角招自然深知這話中蘊含的深意。
若青龍衛是“有意”進入吐蕃，那背後的動機就耐人尋味了。明麵上，天波府楊家和這三萬青龍衛，都算是李淑的人馬。可若他們進入吐蕃，與吐蕃董氈合流，那便又將李澤牽扯其中。
如此一來，這三萬精銳青龍衛的動向，便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層層漣漪，其意圖將變得撲朔迷離，難以預測。
角招麵色凝重，沉聲回應道：“回少夫人，此事尚未探明實情。各方傳回的消息也是紛亂不一。
不過，最新的密報顯示，青塘似乎對這三萬不請自來的‘客軍’也頗為顧忌，至今尚未遣出正式使節前去接洽探問。另外……”
他略一停頓，補充道，“吉遵和阿婭那邊也傳來急報，說有一支約莫萬人的隊伍，衣著打扮怪異，不似中原，也不似吐蕃、回鶻，已於前日悄然進入了青塘城。觀其行止，聽其號令，倒像是南疆口音。”
盧和鈴聽罷，眉頭鎖得更緊，她沉默片刻，似在心中飛快地盤算著各方勢力、兵力部署，櫻唇微啟，喃喃自語：
“若這青龍衛當真與董氈合流，董氈本部精兵約有一萬八千，加上這三萬青龍衛，兵力便高達四萬八千之眾。反觀我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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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輕輕搖頭，語氣帶著一絲凝重，“不但兵力總數不占優勢，還極其分散。沈高陵已領三千熊羆衛同駐紮蘭州的一萬熊羆衛彙合，算是我們身後最近的倚仗。
吉遵那邊，拓邊的三千龍驤衛，加上師師五千白蓮衛，分駐在馬爾康一帶，要憑此兵力守住碌曲要衝，抵擋董氈可能的進攻，實在是太過艱難。”
盧和鈴頓了頓，眸光掃過遠處蘭州城模糊的輪廓，繼續道：“除此之外，我們還需協調西涼劉文典將軍麾下的五千展旗衛，以及秦州一帶的廂兵，戰線如此綿長，各部之間相隔甚遠，消息傳遞遲緩。一旦戰事開啟，敵軍若集中優勢兵力，突破我們某一處薄弱的防線，則全局危矣！指揮調度，首尾難顧，正是兵家大忌。”
她這番分析，條理清晰，將己方劣勢剖析得明明白白。
這般說著，盧和鈴心中已然明了，西北局勢瞬息萬變，已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
她眸中那點憂色瞬間斂去，聲音陡然轉沉：“角招！”
“屬下在！”角招立刻挺直身軀。
“即刻傳書給吉遵！”盧和鈴語速加快，卻字字千鈞，“令他不必再等，立刻點齊本部龍驤衛彙合白蓮衛總計八千人，主動出擊，進攻碌曲！務必在董氈反應過來之前，搶占先機，打亂其部署！
同時，傳令沈高陵將軍，點齊蘭州城內一萬三千熊羆衛，即刻出發，星夜兼程，馳援秦州！告訴他，兵貴神速，遲則生變！我們必須先下手為強！”
“屬下遵命！”角招毫不拖遝，當即調轉馬頭，雙腿一夾馬腹，疾馳而去。
盧和鈴望著角招遠去的背影，輕輕籲了口氣，月光灑在她沉靜的側臉上，顯出一種運籌帷幄的堅毅。
然而，這口氣尚未完全吐出，她那敏銳的耳力便捕捉到了北方官道上傳來的異響。
嗒嗒嗒……嗒嗒嗒嗒……
起初是極細微的震動，如同密集的雨點敲打地麵，隨即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彙成一片沉悶而有力的轟鳴。
緊接著，官道儘頭，月光與黑暗的交界處，塵土驟然揚起，如同一條翻滾的土龍，朝著蘭州方向急速蔓延而來。
盧和鈴心頭一緊，旋即湧上一陣驚喜。她猛地抬頭望去，隻見那飛揚的塵土前方，一騎當先，正風馳電掣般衝來。
馬上之人，身姿矯健，縱馬疾馳的姿態帶著一股草原兒女特有的豪邁與不羈。
待那騎奔得近了，月光清晰地勾勒出來人的輪廓。
隻見她身著契丹貴族慣常的窄袖錦袍，袍色是深沉的寶藍，上用金線繡著繁複的鷹隼圖案，在月光下隱隱生輝。腰間束著一條鑲嵌寶石的蹀躞帶，更顯腰身勁瘦。
她未戴冠帽，一頭烏黑的長發編成數條發辮，隨著駿馬的奔馳在腦後飛揚，發辮間點綴著幾顆小巧的綠鬆石，平添幾分野性之美。
一張臉龐是健康的蜜色，鼻梁高挺，眉目深邃，顧盼間神采飛揚，英氣逼人，正是那契丹貴女蕭崇女。
蕭崇女一馬當先衝到近前，猛地勒住韁繩。那匹通體棗紅的駿馬人立而起，發出一聲嘹亮的長嘶，前蹄在空中刨了幾下，才穩穩落下。
她目光如電，瞬間鎖定了月光下卓然而立的盧和鈴，也不下馬，就在馬上抱拳：“可是盧和鈴姐姐？”
盧和鈴早已驅馬上前幾步，借著月光仔細打量來人，又飛快地掃了一眼她身後那支雖風塵仆仆卻軍容整肅、殺氣隱隱的五千曳剌軍騎兵，心中一塊大石終於落地，臉上綻開由衷的喜悅笑容：“正是！來人可是蕭家崇女妹妹？”
蕭崇女聞言，臉上也露出燦爛的笑容，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她動作利落地翻身下馬，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又隨意地拂了拂錦袍下擺沾染的泥點，這才幾步走到盧和鈴馬前，仰頭笑道：
“姐姐，可算見著你了！小妹這一路緊趕慢趕，總算是沒誤了時辰……呃，雖然過了子時。”
她說著，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隨即指了指身後黑壓壓的騎兵隊伍，語氣帶著點無奈和期待，“姐姐，我這身後的五千兄弟，跟著我一路從漠北跑到這蘭州城下，可是水米未進，人困馬乏。你看……”
“哎呀！”盧和鈴聞言，恍然醒悟，不由得輕輕一拍自己光潔的額頭，那動作帶著幾分少女般的嬌憨，與她平日的沉穩形成有趣的反差，更顯親近，“是姐姐疏忽了！光顧著說話，怠慢了遠道而來的兄弟們！”
她臉上滿是歉意，隨即立刻轉身，對身後早已待命的親兵首領沉聲吩咐，“快！傳我命令，大開城門！引曳剌軍的兄弟們即刻入城歇息！好酒好菜，熱湯熱飯，務必伺候周全！馬匹也要好生喂飲，不得有誤！”
“得令！”親兵首領高聲應諾，立刻招呼手下上前，引導著那五千滿身塵土、眼神卻依舊銳利的曳剌軍精騎，浩浩蕩蕩，蹄聲隆隆地朝著蘭州城門方向奔去。
安排妥當，盧和鈴這才輕盈地翻身下馬，走到蕭崇女身邊，自然而然地拉起她的手，語氣親近溫婉：“妹妹一路辛苦了！從漠北草原到這邊陲蘭州，千裡迢迢，跋山涉水，著實不易。姐姐在此，代三公主殿下，也代王府，謝過妹妹雪中送炭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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