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長安城內,自前夜驟起風波,次日街市上早霧未散,已見三三兩兩的人聚作一團。
那賣炊餅的王老漢剛支起攤子,便見兩個穿短打的腳夫挨著豆漿攤子竊竊私語,不由得支起耳朵。
“可了不得!”一個挑糞漢子撂下木桶,扯著腰間汗巾拭臉,“昨夜裡福康巷喊殺聲震天,我隔著老遠就瞧見火龍似的隊伍往崔家宅院去,你道怎的?今早竟傳出齊王妃並懷中世子都死了!”
旁側一個青衣書生本在喝豆粥,聽得這話,瓷勺“當啷”磕在碗沿,顫聲道:“可是當真?我昨夜在崇仁巷溫書,確聽見金鐵交鳴之聲,還道是金吾衛尋常巡夜……”
“巡夜?”賣脆棗的小販擠眉弄眼遞過一張油印小報,“您瞧瞧這個!上麵印著龍朔衛蟠營的製式腰牌,在火場撿著的!聽說大公主帳下劉中郎將的腦袋,叫金瓜錘砸得如同爛柿一般!”
忽見個穿綢衫的老爺踱出茶館,撚著山羊胡冷笑:“好叫各位得知,隱皇子妃更慘,直接叫人開膛破肚,一屍兩命!那領兵的犼營校尉今早曝屍朱雀門,眼珠子都叫烏鴉啄了去!”
眾人正聽得毛骨悚然,卻見個藍衫書生“啪”地摔了茶盞,赤紅著眼眶立起來:“好個毒婦李漟!女主聲禍,安敢效牝雞司晨!三代皇嗣何辜?竟要絕宗滅嗣以逞私欲!”碎瓷濺到他袍角也渾然不覺。
賣湯餅的婆娘忙扯他衣袖:“小相公慎言!沒見街角那幾個戴渾脫帽的?儘是內衛扮的……”
話音未落,人群早炸開鍋來。
有老儒頓杖泣曰:“魏王殿下乃先帝唯一血脈,正當繼承大統!豈容婦人塗炭社稷!”
更有機戶工匠摔了算盤罵道:“聽說遼國女主時,課稅極重,得來賦稅皆修了她那延芳園,莫非我大華也要有女帝臨朝?”
正喧嚷間,忽聞街巷驟起童聲。
十數個報童鑽入人群,揚著雪紙青章尖聲吆喝:“太學清議!《討李漟檄》現世嘍!”
那藍衫書生搶步上前,抖開報紙略掃幾行,忽如篩糠般戰栗起來。
眾人見他麵色先青後紅,喉頭咯咯作響,竟一腳踏上豆漿攤子的條凳,朗聲誦讀時字字泣血:
偽臨朝李漟者,雖托體天家,實為妖孽。昔以帝女之尊,私謁楊炯於北闕,密會麵首於西廂。龍朔衛甲仗竟成雙棲之帳,戶部金帛皆為偷歡之資。
猶複包藏禍心,窺竊神器。
毒殺先帝於丹陛,偽製遺詔於椒庭。虺蜴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殘害忠良。殺妹屠弟,弑君鴆母。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
先帝之遺身隕,宗室之苗裔委刀俎。魏王避世,忠臣陷獄。妖啄皇孫,知社稷之將儘;牝雞司晨,識九州之遽衰。
舉中國數千年禮義人倫詩書典則,一旦掃地蕩儘。此豈獨我大華之變,乃開辟以來名教之奇變,先聖先王之所痛哭於九原,凡讀書識字者,又烏可袖手安坐,不思一為之所也!
李漟廣造祥瑞,自謂玄女降世。其朝戶部之時,苛稅暴斂以充私庫,重斂小民而修離宮。府藏為之空竭,黎元罹其荼毒。
禁清議於太學,錮言路於朝堂。依靠內衛,羅織竟成風流;獬豸冠傾,冤獄遍於寰宇。致使長安夜雨儘染血色,曲江春波不流哀聲。
今天佑大華,英才輩出。
魏王殿下龍姿鳳表,先帝唯一血脈,正統攸歸。昔被讒出朝,實為避禍全身。
今奉密詔討逆,誓清妖孽。白馬懸旌,以結忠臣之義;宣德列陣,鹹呼少主之歸。是用氣憤風雲,誌安社稷。爰舉義旗,以清妖孽。
南連百越,北儘三河;鐵騎成群,玉軸相接。海陵紅粟,倉儲之積靡窮;江浦黃旗,匡複之功何遠。班聲動而北風起,劍氣衝而南鬥平。喑嗚則山嶽崩頹,叱吒則風雲變色。以此製敵,何敵不摧?以此圖功,何功不克?
公等或居邊地,或協宗親。或膺重寄於話言,或受顧命於宣室。先帝之言猶在耳,豈可忘忠?大華之士未離心,終當報國!
若或眷戀窮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幾之兆,必貽後至之誅。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
移檄州郡,鹹使知聞。
那藍衫書生誦罷檄文,喉間血氣翻湧,猛地將報紙高高舉起,聲嘶裂帛:“討逆除妖,還我大華正統!”
話音未落,賣炊餅的王老漢早把扁擔往地上一頓,粗啞著嗓子應和:“說得好!那毒婦害了皇嗣,再容她作妖,咱們都得去喝西北風!”
他這一喊,挑糞漢子撂下的木桶還冒著餘溫,竟被旁人踢得滾在街心,濺起的泥水混著早市殘留的麵湯,倒成了彆樣的“壯行色”。
賣脆棗的小販揣了滿兜棗子往人堆裡擠,一邊塞棗給報童,一邊喊:“大夥隨書生們走!去宣德門討個公道!”
起初還是零星幾十人,不過轉瞬間,巷口染坊的夥計甩了沾著靛藍的木槌奔來,布莊的掌櫃摘了算盤揣進袖中跟上,連那先前勸“慎言”的賣湯餅婆娘,也牽著紮羊角辮的小兒子,手裡攥著塊青石片子,亦步亦趨地混在人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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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書生撿了根斷竹,將檄文卷在杆上當作旗幟,藍衫書生緊隨其後,二人並肩踏過豆漿攤子的狼藉,朝著朱雀大街而去。
此時晨光已穿透薄霧,照得街麵青石板泛著冷光。
行至十字街口,忽聞一陣喧嘩,卻是太學裡的同窗們結隊而來,隻見其個個青衣布履,有的舉著謄抄的檄文,有的背著書篋,為首的老儒拄著龍頭拐杖,雖白發蒼蒼,卻中氣十足:“老夫讀了一輩子聖賢書,今日便為綱常殉道,也勝過看著禮義崩壞!”
這夥書生一彙入,人群頓時壯了聲勢,先前散在各巷的百姓聞聲聚攏,竟如溪流歸海般,漸漸彙成了長蛇般的隊伍。
賣花的小丫頭攥著半束將謝的芍藥,被擠在挑夫的扁擔旁,也跟著旁人喊口號;銀匠鋪的小徒弟背著工具箱,時不時敲兩下銅鈴,當作助威的響器;連平日縮在茶館角落算卦的瞎子,也由小僮牽著,晃著卦幡念叨:“天道昭昭,妖孽必除!”
隊伍越走越長,從朱雀大街北口望去,前不見頭後不見尾,腳下青石板被踏得咚咚作響,竟似悶雷滾過長安,震得兩旁店鋪的幌子簌簌發抖。
忽有個穿短打的腳夫振臂高呼,調子竟帶著幾分市井的蒼涼,眾人聽了,都跟著齊聲喊起來,聲浪一波蓋過一波:
大華朝,遭大難,妖星降世,那李漟,篡皇權,毒計猖狂!
先帝死,丹陛寒,遺詔造假,弑妹弟,鴆君母,人倫儘喪!
龍朔衛,成私帳,淫亂宮闈,戶部銀,填欲壑,修了延芳!
北遼兵,磨刀響,虎視眈眈,金國人,占遼東,更逞凶狂!
南疆亂,烽火起,山河破碎,她反倒,害忠良,自毀棟梁!
那王妃,被剖腹,一屍兩命,絕皇嗣,毀宗廟,天地嗚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