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深夜,長安初歇。
三更梆子敲過最後一聲,朱雀大街上的夜市便如退潮般斂了熱鬨。先前懸在酒肆茶坊簷角的琉璃燈,一盞盞被夥計摘下,隻剩幾盞殘燈在風裡晃著昏黃光暈,映得青石板路上的油漬與糖漬斑斑點點。
挑著擔子的賣花女裹緊了素色布衫,將最後幾朵蔫了的薔薇往竹筐深處塞了塞,腳步匆匆往南城陋巷趕;巡夜的金吾衛甲胄上還沾著夜露,馬蹄踏過空蕩的街麵,“得得”聲遠了,便隻剩牆根下蟋蟀的低鳴,伴著更夫梆子“梆——梆——平安”的吆喝,散入沉沉夜色裡。
忽有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自南而來,踏碎了這深夜寂靜。
禦道之上,代王身著墨色錦袍,腰間玉帶歪斜,往日裡梳理得一絲不苟的發髻竟散了幾縷發絲貼在額角,一張素來溫和的臉此刻擰成了一團,眉峰緊蹙,下頜線繃得發白。
他身後跟著兩個內侍,皆已跑得氣喘籲籲,而身前引路的小太監更是幾乎腳不沾地,捧著拂塵的手不住發抖,嘴裡連聲道:“王爺慢些,上書房就在前頭了。”
代王哪裡肯慢,一把推開那小太監,“蹬蹬蹬”便往大慶殿旁的上書房奔去。
待近了前,卻不由頓住腳步。
隻見上書房外,二十名金瓜武士分列兩側,甲胄皆是水磨冷鐵所製,在殘燈下發著幽光,護心鏡上的虎頭紋猙獰畢現。
武士們個個太陽穴高高鼓起,雙目炯炯如鷹隼,雙手按在腰間佩刀上,連呼吸都勻淨得沒有半分波瀾。
階前立著一人,正是掌印大太監田令孜,他身著赤紅蟒紋袍,頭戴烏紗折角巾,雙手疊在腹前,臉上不見半分表情,隻那雙三角眼時不時掃過周圍的陰影,任誰都知道,那些濃得化不開的暗處,藏著的皆是內衛的頂尖高手,個個以一當十。
“王爺深夜前來,可有旨意?”田令孜見他奔來,上前一步,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規矩。
代王哪裡有心思客套,一把抓住田令孜的手腕:“快!本王有要事向公主稟告,遲則生變!”他聲音裡帶著難以掩飾的顫抖,連呼吸都粗重得像破了的風箱。
田令孜被他抓得一皺眉,卻也知代王素來沉穩,若非天大的事絕不會如此失態,當下便要轉身入內通稟。
未料內裡忽然傳來一聲女聲,清越中帶著幾分疲憊,卻自有威嚴:“叔祖進來吧。”
那聲音不高,卻像一道無形的令箭,田令孜當即停住腳步,躬身退到一旁。
代王深吸一口氣,整了整歪斜的玉帶,快步朝內走去。穿過一道雕花木屏風,便見上書房內裡的光景。
與宮中彆處的奢華不同,這裡陳設極為雅致:正麵牆掛著一幅古畫《遊春圖》,筆法蒼潤;下首擺著一張紫檀木大案,案上堆著如山的奏折,朱筆、墨錠整齊地碼在青玉筆架旁;案前鋪著一方明黃色氈毯,兩側各放著四張梨花木椅,椅上搭著青色錦緞椅披。
空氣中縈繞著上等徽墨的清香,混著淡淡的檀香,倒比彆處多了幾分書卷氣,卻又因那份過分的整齊,透著一股無形的壓力。
大案之後,端坐著一人,正是長公主李漟。
但見她身著一襲石榴紅撒花長裙,裙上用金線繡著九隻展翅欲飛的鳳凰,鳳凰眼尾皆綴著一顆細小的東珠,在燈光下隱隱閃爍。
她的頭發並未梳成宮中女子常見的繁複發髻,隻鬆鬆挽了個隨雲髻,用一支赤金點翠步搖固定,幾縷發絲垂在頸側,卻絲毫不顯散亂。
最奇的是她的容貌,分明是女子身形,卻生了一張棱角分明的臉,眉如墨畫,斜飛入鬢,一雙鳳眼狹長銳利,眼尾微微上挑,顧盼間自有一股凜然之氣。
此刻李漟剛批完一本奏折,右手捏著朱筆,指節微微泛白,眼底帶著淡淡的青黑,顯是連日操勞,可那份從骨子裡透出的華貴與威嚴,卻讓代王也不由得一愣,下意識地收住了腳步。
“公主安!”代王躬身拱手,語氣竟不自覺地恭敬起來。
李漟抬眸,見他這般模樣,先是一愣,隨即嘴角勾起一抹淺笑,那笑容竟衝淡了幾分威嚴,添了些許柔和:“叔祖不必如此多禮,這深夜前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竟讓你這般慌張?”
說著,李漟放下朱筆,伸手便要去拿案上的茶壺,給代王斟茶。
李漟的手指纖細白皙,握著茶壺柄時,指腹輕輕摩挲著釉麵的冰裂紋,動作優雅。
可代王哪裡還有心思喝茶,他往前一步,膝蓋微微彎曲,聲音裡帶著哭腔:“公主,不好了!江南宗室,三日前……三日前皆被屠戮,總計三千五百三十人,無一生還呀!”
“你說什麼?!”李漟拿茶壺的手猛地一頓,壺嘴傾斜,滾燙的茶水濺在她手背上,她卻仿若未覺。
那雙鳳眼瞬間圓睜,狹長的眼尾因震驚而微微泛紅,原本帶著淺笑的嘴角死死抿住,連下頜線都繃得死緊。
房內瞬間陷入死寂,隻有茶水順著壺身滴落,“滴答、滴答”落在案上的宣紙上,暈開一個個深色的水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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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漟身上的氣息驟然變了,方才的柔和儘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駭人的暴虐之氣,像蓄勢待發的戾鳳,隨時可能撲出傷人。
代王看著李漟的模樣,心中又是憤怒又是驚懼,他咬牙切齒道:“據江南傳來的密報,一夜之間,無論男女老少,皆是一招斃命。金陵的安順郡王府、蘇州的榮祿侯府……連繈褓中的嬰孩都沒能幸免。現場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砰!”一聲巨響驟然打破寂靜。
李漟猛地將茶壺摜在案上,汝窯茶壺應聲而碎,天青色的瓷片飛濺,滾燙的茶水混著鮮血從她的手背上流下,滴落在明黃色的氈毯上,暈開一朵朵刺目的紅。
她長身而起,居高臨下地看著代王,聲音幾乎變了調,帶著濃濃的血腥味:“誰乾的?是李淑?還是李澤?”
代王的雙目早已赤紅,他用力抹了把臉,聲音沙啞道:“內衛接到消息後立刻行動,付出了三十七條人命的代價,才抓捕了三十一名行凶者。其中二十一人當場吞毒自殺,十五人不堪刑罰,死在了牢裡,最後隻剩五個活口。
據他們交代,自己隸屬於‘潛龍衛’,是先帝李乾元秘密培養的死士,創建之初就是為了鏟除宗室。”
他頓了頓,咽了口唾沫,繼續道:“李乾元身死那日,將潛龍衛全交給了李淑。那時候李淑剛接手大權,地位不穩,不敢輕舉妄動。如今她先是炮製帽妖案汙您名聲,引誘您將宗室兵調來京城,等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長安,卻轉頭對江南宗室下了毒手,這是要斬草除根呀!”
“李淑!!”李漟喃喃念著這個名字,隻覺得腦袋裡“嗡”的一聲,像是有無數根針在紮。
她踉蹌幾步,跌坐在身後的梨花木椅上,雙手緊緊攥成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鮮血順著指縫流下。
李漟的眼神冷烈如刀,仿佛要將空氣都割開:“好一個李淑!好一招聲東擊西!我道她為何近來這般安靜,原來是在這兒等著我!通過帽妖案攪亂京城,再趁我無暇南顧時屠戮宗室,真是機關算儘呀!”
“公主,還有更糟的消息。”李構眼神一凝,再次開口,聲音壓得更低,“青龍衛自西夏歸來,不日就將抵達長安。”
李漟猛地抬頭,鳳眼銳利如鷹。
青龍衛在這個節骨眼上歸來,顯然已經投靠了李淑,難怪她敢對宗室下此狠手。
一念至此,李漟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如今李淑雖被廢除李姓,全國通緝,可勢力尚在;李澤的大軍也已兵臨長安,若再等明堂建成、吉日登基,恐怕早已錯失良機。
“時不我待。”李漟猛地站起身,石榴紅的長裙在她身後鋪開,如一團燃燒的火焰。
她走到窗前,推開窗戶,夜風吹進房內,拂動她頸側的發絲,卻吹不散她眼底的決絕,“今日大朝會在即。通知下去,計劃有變,準備登基!”
代王先是一愣,隨即反應過來。
如今局勢危急,唯有率先登基,占據大義名分,才能以天子之師討伐逆賊,否則一旦被李澤或李淑搶了先機,後果不堪設想。
他當即躬身拱手,聲音鏗鏘有力:“微臣這就去辦!”
說罷,轉身匆匆離去。
李漟站在窗前,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
遠處的鐘鼓樓隱在黑暗裡,隻有頂端的鴟吻依稀可見。她抬手摸了摸手背的傷口,那裡早已麻木,隻有一股鑽心的疼從心底蔓延開來。
江南宗室的慘狀在她腦海裡揮之不去,那些鮮活的生命,轉眼便成了冰冷的屍體。她閉上眼,再睜開時,眼底隻剩冰冷的殺意。
不知過了多久,天邊漸漸泛起魚肚白。
李漟轉身走出上書房,石榴紅的長裙曳地而行,順著漢白玉台階一路鋪下,如一條蜿蜒的紅毯。
她停在大慶殿門前,抬頭望向南城方向。
李漟一言不發,身形挺拔如鬆,任憑晨露打濕她的裙角,直到第一縷陽光刺破晨霧,照在她身上。
陽光灑在石榴紅的長裙上,裙上的金鳳仿佛活了過來,金線閃爍,恍若要衝天而起。
李漟收回目光,邁步走入大慶殿。
殿內光線昏暗,隻有兩側的燭台燃著明燭,映得殿內的盤龍柱越發猙獰。她一步步邁上丹陛,走到龍椅前,轉身坐下。
那龍椅本是為男子所製,寬大厚重,可她坐上去,卻絲毫不見局促,反而像天生就該坐在那裡一般。她雙手放在扶手上,目光淩厲地盯著殿門,眼神無波,不辨悲喜。
“當——當——當——”九聲鐘響驟然響起,刺破晨霧,傳遍長安。
宣德門應聲而開,文武百官身著朝服,手持笏板,魚貫而入,陸續朝大慶殿走來。
腳步聲、咳嗽聲、衣料摩擦聲交織在一起,卻又帶著一股莫名的壓抑。
待百官走入殿內,抬頭望見丹陛之上的景象時,無不倒吸一口涼氣,臉上露出驚詫之色。
隻見長公主李漟身著九鳳紅裙,端坐在龍椅之上,鳳眼微眯,目光如刀,掃過下方的百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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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雖為女子,可那份端坐龍椅的威嚴,那份俯瞰眾生的氣勢,竟讓在場的文武百官都不由得心頭一緊,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如此逾禮之事,百官皆是悚然。
他們下意識地一同看向最上首半相葉九齡和戶部尚書石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