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曖秋色,月明清漏中。今日白露,秋夜漸長。請君添衣保暖,願君夜有好眠。〉
夏五月,夜如水。
雁門關雄峙北疆,危崖如削,月色如練,傾瀉在青灰色的城磚上,映得關樓飛簷如墨畫般勾勒。
忽有戍卒吟哦:“雄關臨絕塞,皓月掛危樓。風卷旌旗動,邊聲入客愁。”
聲未畢,卻見城頭一人按劍而立,正是新到任的白虎衛大將軍韓約。韓約身著烏金鎧甲,甲葉間還沾著未乾的夜露,腰間懸著先帝禦賜的“靖邊”佩刀,刀鞘上的鎏金紋飾在月光下閃著暗芒。
自從他接任白虎衛,從來都是衣不解甲,親自夜巡,此刻正領著四名親兵,沿著馬道逐一巡查。
城頭每隔三丈便有一盞羊角燈籠,昏黃的光線下,可見戍卒們或倚或立,有的竟垂著頭打起了瞌睡。
行至西角樓附近,韓約目光一沉,見兩名戍卒背靠著垛口,頭點得如搗蒜一般,其中一人嘴角還掛著銀絲,鼻息粗重。
他腳步頓住,身後親兵正要喝止,卻被他用眼神攔住。
隻見韓約上前一步,抬腳便向那矮個戍卒的膝彎踹去,這一腳力道不重,卻足以驚夢。那戍卒“哎喲”一聲,猛地跳起來,手捂著膝蓋正要破口大罵:“哪個混帳……”
抬頭見韓約烏沉沉的臉,到了嘴邊的粗話瞬間咽了回去,臉漲得通紅,手足無措地立在原地,訕訕地攏了攏歪斜的頭盔。
“給老子精神點!”韓約的聲音不高,卻帶著刺骨的寒意,“耶律南仙的遼軍離關不過五十裡,你若誤了了望,莫說你這顆腦袋,便是你全家老小的性命也不夠賠!”
“是!末將知錯!”那戍卒聲音發顫,可麵上卻依舊訕訕。
另一名打瞌睡的戍卒也早已驚醒,嚇得臉色慘白,忙不迭地提起長槍,轉身便向了望台跑去。
“艸!反了天了!”韓約身旁的副將周武怒不可遏,手按在腰間的橫刀上,作勢就要劈了這群糟兵,“將軍,這等目無軍紀的東西,留著也是禍根,不如就地斬了,以儆效尤!”
說罷便要拔刀。
韓約伸手按住他的手腕,搖了搖頭。
周武急道:“將軍,他們這般欺辱……”
“彆急,還不是時機。”韓約的目光掃過城頭,見其餘戍卒雖有騷動,卻也紛紛站直了身子,才緩緩鬆了口氣,“你當我不知道這些人懶散?萬和宜在白虎衛經營了數十年,門生故吏遍布各營,這些士兵多是他一手提拔的舊部,若今日斬了這兩人,怕是要激起兵變。”
他頓了頓,伸手拂去甲葉上的一片落葉,“如今長安那邊,兩位公主各執一詞,都說對方是反賊,朝堂亂成了一鍋粥;關外遼軍虎視眈眈,雁門關若是亂了,北疆便無屏障。當務之急是穩住軍心,至於軍紀,待局勢明朗了再整不遲。”
周武雖仍有不甘,卻也知道韓約所言有理,隻得悻悻地鬆開了刀柄。
一行人緩步走下城頭,馬道旁的雜草被夜風吹得沙沙作響,親兵們個個麵帶怒色,有的攥著拳頭,有的低聲咒罵,顯然是都被氣得不輕。
韓約見了,忽然輕笑出聲:“你們呀,還是太年輕。打狗還要看主人,這些士兵隻是表象,真正不服氣的,是那十二位中郎將。與其同小兵置氣,不如想想如何同那十二人周旋,這才是釜底抽薪之策。”
說話間,已到了藏兵房外。
這藏兵房本是輪值將領歇息之所,按例該有兩名衛兵值守,此刻卻空無一人。
韓約見此,眉頭微蹙,伸手推了推門,門板“吱呀”一聲開了,屋內黑漆漆的,連一盞油燈也未點。
他邁步進去,借著從窗欞透進來的月光,見土炕上的被褥鋪得整整齊齊,摸上去冰涼刺骨。顯然已許久無人歇息。
“離開很久了!”韓約的聲音有些發緊。
周武湊上前摸了摸炕沿,沉聲道:“被褥已涼透,至少走了一個時辰。今日該是嘯風營值守藏兵房,中郎將是王憲。”
“不好!”韓約心頭一凜,猛地轉身便要往外走,“快!集結親兵營,有變故!”
話音未落,忽聞帳外傳來一聲冷笑:“韓大將軍好大的架子,剛到任沒幾日便要集結軍隊,是想拿我等開刀嗎?”
韓約腳步一頓,隻見藏兵房外火把通明,數千名白虎衛士兵手持長槍,圍成了密不透風的圈子,個個虎視眈眈。
十二名身著銀盔銀甲的將領排眾而出,為首一人麵白無須,正是嘯風營中郎將王憲。他手中把玩著一柄短刀,刀鞘上鑲嵌著七顆綠鬆石,正是萬和宜早年所贈。
“你們要以下犯上?”韓約按緊佩刀,聲音因憤怒而微微顫抖,身後親兵立刻拔刀出鞘,死死護在韓約周圍。
王憲向前邁了一步,嘴角勾起一抹揶揄的笑:“韓將軍,你算哪門子的‘上’?你在長安當你的金吾衛將軍便罷了,何苦來我白虎衛指手畫腳?這裡的兵,可不是你那些養尊處優的京城公子兵能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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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肆!”韓約怒喝一聲,猛地抽出佩刀,刀光如練,“吾乃朝廷任命的白虎衛大將軍,爾等竟敢抗命,莫非想謀逆?”
“謀逆?”王憲嗤笑一聲,轉頭看向身側的撼雷營中郎將李冠。
李冠身材魁梧,身高八尺有餘,身披雙重鎧甲,聲若雷霆:“韓將軍這話可笑!如今朝堂上,長公主說大公主是反賊,大公主說長公主弑君,連先帝的子嗣都被屠戮殆儘,這等朝廷,也配談‘法度’?”
他上前一步,鎧甲碰撞發出“哐當”聲響,“我白虎衛世守雁門,先帝賜下‘忠勇無雙’的匾額,懸掛在關樓之上,可不是為了伺候你們這些長安來的蛀蟲!”
韓約握著刀柄的手微微發抖,臉色驟變:“你們……你們想回長安?”
“正是如此!”王憲朗聲道,抬手一揮,身後士兵齊齊舉槍,“白虎守疆,忠勇無雙!這不僅是匾額上的字,更是我等三萬兒郎的誓言!如今京城動蕩,正是我等擁立新君、撥亂反正之時!回長安,擒逆賊,這才是白虎衛該做的事!”
“瘋了!你們都瘋了!”韓約絕望地嘶吼,聲音嘶啞,“雁門關是北疆第一關,你們若走了,耶律南仙必率遼軍南下!瓦橋、益津、淤口三關將成孤城,大華的防線要退回偏頭、寧武兩關,到時候長安就暴露在遼軍鐵蹄之下,你們這是賣國!是千古罪人!”
“韓將軍不必危言聳聽。”王憲冷笑道,“杞國公已傳密信,說兩位公主的軍隊已在長安郊外接戰,我等隻需星夜南下,待她們兩敗俱傷,再一舉平定叛亂,到時候再造乾坤之功,少不了我等封侯拜將的份!”
這般說著,他轉頭對身後士兵喝令,“把他們綁了,送上城頭!就說韓約勾結遼軍,裡應外合,我軍為保存實力,退守偏頭關!”
數百名士兵一擁而上,韓約的親兵雖奮力抵抗,卻終究寡不敵眾,很快便被按倒在地。
粗麻繩如蛇般纏繞在韓約身上,勒得他胸口發悶,幾名士兵拖拽著他,向城頭走去。韓約一路掙紮怒罵,聲音卻被淹沒在士兵的呼喊聲中。
十二名中郎將站在藏兵房外,目光灼灼地望著長安方向。
破虜營中郎將許永年眼尾上挑,神色陰鷙,咬牙道:“楊炯那小子,不過是靠著父親是梁王,一年之內便從五品將軍升成了鎮南侯,我等在雁門拚殺數十年,卻連個大將軍的頭銜都撈不到!這次回長安,定要將梁王府滿門抄斬,出這口惡氣!”
“老許說得是!”昭武營中郎將劉胖子拍著肚子,肥肉抖動,“我聽說金花衛在西北吃的是牛羊,喝的是美酒,每月還多發兩成軍餉;麟嘉衛更是誇張,去年打下西夏,黃金論秤分,回來就提拔了四個將軍!若不是梁王徇私,都是大華禁軍衛,何以有這麼大的差距?我等何至於在這雁門關喝西北風!”
王憲拔出佩刀,刀刃直指蒼穹,怒吼道:“兄弟們!回長安,奪回屬於我們的一切!”
“白虎守疆,忠勇無雙!”
“白虎守疆,忠勇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