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過寅正,子午山浸在墨色裡,唯東山北坡的赤焰滾湧如熔金瀉地,濃煙裹著焦糊氣,竟似把星月都熏得失了顏色。
山風卷著火星子亂竄,燒得崖邊的酸棗樹“劈啪”作響,枯枝乾葉化作黑灰,打著旋兒落在山道上。
那青石板鋪就的路,早已被血浸成深褐,踏上去便黏住靴底,抬腳時竟能扯出縷縷血絲。
莊山君重甲在月光下泛著冷光,甲縫裡的血已凝成紫黑硬塊。他抬手抹去額角的汗,目光掃過山道上的陣型:十二名神策衛結成“玄襄陣”,盾手如鐵壁橫擋,槍兵從盾縫中挺槍直刺,弩手隱在後排,三箭齊發必取要害。
最前頭的盾手叫楊九,是天波府家兵,左手盾沿崩了個缺口,還掛著前一個宗室兵的半片衣襟,右手短刀攥得指節發白,喉間喘著粗氣,卻死死盯著逼近的敵人。“衝上去!”
莊山君一聲暴喝,丈八蛇矛往地上一頓,矛尖挑飛塊碎石,“拿下白馬寺者,賞千金,封千戶!”
身後的宗室兵轟然應和。
打頭的是莊家子弟莊明遠,原是長安城裡的紈絝,穿一身重鎧,此刻卻被血染得斑駁,玉柄長刀砍得卷了刃,仍嘶吼著“殺妖後,正社稷”,率先撲向神策衛的陣腳。
他身旁的老卒莊三,六十多歲的人,頭發胡子都白了,拄著根斷槍往上爬,靴底磨穿了,石子硌得腳生疼,卻喃喃道:“妖女弑君,今日若退,九泉下無顏見列祖列宗。”
神策衛的陣形猛地一變,“玄襄陣”拆作三個“三才陣”,楊九與兩個同伴互為犄角,盾擋刀砍,配合得密不透風。
莊明遠一刀劈在楊九的盾上,震得自己虎口發麻,還沒回過神,斜刺裡突然刺來一槍,正中小腹。
他悶哼一聲,低頭看著槍尖從後背穿出,染血的內袍簌簌發抖,竟從懷中摸出塊羊脂玉佩,正是他母親給的護身符。
莊明遠嘶吼一聲,抓住玉佩,狠狠砸向持槍的神策衛:“我莊家兒郎,豈會懼死!”
玉佩砸在對方甲胄上,碎成兩半。
持槍的士兵叫楊滿倉,原是渭水邊的農夫,參軍前母親剛給他說了門親事,懷裡還揣著姑娘繡的荷包。
他見莊明遠撲來,咬著牙挺槍再刺,卻被老卒莊三從側麵抱住腿,兩人一起滾倒在石階上。
莊三張開嘴,竟要去咬楊滿倉的喉嚨,楊滿倉急了,抬手將短刀插進他的心窩,看著老人圓睜的眼睛,突然想起自己的祖父,手竟微微發顫。
“發什麼愣!”楊九的吼聲驚醒了他,“守住陣腳!”
楊滿倉猛地回神,剛爬起來,就見一支弩箭擦著耳邊飛過,射中了身後的弩手。
那弩手悶哼一聲倒下,手裡的弩還攥得緊緊的,箭囊裡隻剩最後三支箭。
楊九心裡一沉,他們這隊已折損過半,而宗室兵卻像潮水般湧來,前赴後繼,竟似殺不儘一般。
莊山君看得真切,疾步向前,丈八蛇矛橫掃,一下子挑飛兩個神策衛。
正殺得興起,突然“咻”的一聲,一支弩箭射中他的左肩胛,箭羽沾著碎肉,深深紮進骨縫。
他悶哼一聲,反手拔箭,鮮血噴濺而出,卻更添悍勇,矛尖直指楊九:“匹夫,受死!”
楊九舉盾去擋,“當”的一聲,盾麵被矛尖戳穿,木刺紮進他的小臂。他忍著疼,短刀直刺莊山君小腹,莊山君側身閃躲,回手一矛再進,刺穿了楊九的右肩。
楊九慘叫一聲,跪倒在地,看著莊山君的矛尖對準自己的咽喉,突然笑了:“今日同生共死!小子們!神策衛死戰不退!”
話音未落,他突然撲向莊山君的大腿,死死抱住。
莊山君怒喝一聲,矛尖刺進他的後心,楊九卻笑得更響,鮮血從嘴角溢出:“小子們,殺!殺!殺!”
山道上的神策衛見此情景,齊聲怒吼,陣型雖亂,卻依舊死戰不退。
楊滿倉揣好荷包,撿起楊九的盾,大喊:“列陣!再退一步,就是白馬寺的山門!”
可宗室兵的攻勢實在太猛。
莊山君雖又中兩箭,一箭在右肋,一箭擦過耳際,卻依舊衝鋒在前,矛尖所到之處,神策衛紛紛倒下。
莊明遠的屍體旁,又湧上來十幾個莊家子弟,有的還帶著稚氣,卻舉著刀往前衝,仿佛不知死亡為何物。
神策衛的陣型漸漸鬆動,開始一步步往後退,退到離白馬寺山門不足百步的地方,終於再也撐不住,有人轉身就跑,卻被校尉楊青一刀砍倒:“誰敢退,軍法處置!”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白馬寺的山門“吱呀”一聲開了。
月光下,一道素白身影立在門內,隨風輕擺的紅絛如跳動的火焰,流蘇發髻鬆鬆挽著,沒戴任何珠翠,卻比天上仙子還要奪目。
李淑的桃花眼掃過戰場,隻一眼,便讓廝殺的雙方都愣了愣。
莊山君的矛停在半空,楊滿倉的刀也忘了落下,連風都似停了片刻。
李淑確實是天下第一美人,素白羅裙不沾纖塵,襯得肌膚勝雪,眉如遠山含黛,眼似秋水凝星,偏那嘴角噙著一抹淺笑,竟讓這血腥的戰場都添了幾分雅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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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明遠的堂弟莊明軒,才十五歲,看得呆了,手裡的刀“當啷”掉在地上,被身邊的老兵一腳踹翻:“看什麼?那是禍國妖女!”
李淑朗笑一聲,聲音清越如鐘,穿透了廝殺聲:“兒郎們!本宮同你們站在一處,今日若勝,他日人人富貴;今日若敗,本宮同你們共赴黃泉!”
神策衛們先是一靜,隨即爆發出震天的怒吼。
楊滿倉抹了把臉上的血,撿起莊明軒的刀,大喊:“為了公主!殺——!”他率先撲向宗室兵,刀光一閃,便砍倒了一敵兵。
楊九的弟弟楊六,抱著塊擂石從崖邊滾下,砸倒了三個宗室兵,自己也被長矛刺穿,卻依舊笑著喊:“公主,我去也!”
莊山君氣得臉色鐵青,矛尖直指李淑:“妖女安敢狂言!你弑君殺嗣,人人得而誅之!”
“弑君?”李淑挑眉,桃花眼含著譏誚,“先皇遺詔在此,本宮輔政,倒是你們這些亂臣賊子,勾結李漟,意圖謀反!”
她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卷明黃詔書,月光下,“傳位皇長女淑”幾個大字清晰可見。
宗室兵裡一陣騷動。
莊三的兒子莊石頭,本是猶豫著往前挪,見了詔書,腳步猛地頓住:“爹,這……這是真的?”
“彆信她!”莊山君怒吼,“那是偽造的!衝上去,殺了她!”
可這畢竟是明晃晃的詔書,本來還氣勢如虹的宗室軍,立刻出現了軍心浮動的跡象。
神策衛卻趁勢反撲,楊滿倉帶領著殘餘的士兵,重新結成陣型,一步步將宗室兵逼回山道中段。
莊明軒嚇得腿軟,轉身就跑,卻被莊山君一矛刺穿大腿:“懦夫!莊家沒有你這樣的子孫!”
莊明軒慘叫一聲,倒在地上,看著祖父莊三的屍體,突然號啕大哭:“我不想死……我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