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漟似也察覺屋中水氣氤氳,緩緩抬眸,認出是李瀠與李澈,不由一怔。
她嘴角勉強揚起,笑意卻未達眼底,宛若浮萍漂於水麵,一觸即散:“怎麼回來了?外頭雨勢這般大,原不該此時前來。”
李瀠望著記憶中瀟灑肆意、風華絕代的長姐,如今形銷骨立,竟如槁木死灰一般,心頭似被什麼東西狠狠揪住,疼得發緊。
她鼻尖一酸,忙彆過臉去,假意拂拭袖上雨珠,指尖卻顫得厲害,半晌方穩下聲氣:“聽聞你在此處,特來瞧瞧。”
一旁李澈早按捺不住。她還記得初見長姐時,那般神采飛揚、言笑晏晏的模樣。而今長姐麵色蒼白,目無神采,言語間儘是倦意,竟與從前判若兩人。
李澈本是孩提心性,怎禁得這般天地懸殊?眼眶一熱,淚珠便大顆大顆滾落,砸在絨毯上,暈開點點濕痕。
她再忍不住,裙裾掃過地毯,膝頭磕在地上也不顧,隻伸手攥住李漟龍袍下擺,放聲哭道:“姐!你……你怎麼憔悴至此?”
李漟一怔,苦笑抬手,指尖帶著涼意,自李澈發頂緩緩滑下,動作輕柔:“哭個什麼?我這不是好端端的?還能坐著同你說話,四肢俱全,未嘗有損。”
李澈早已不是去年剛下山時的懵懂孩童,聞得此言,心內愈發酸楚。忽想起母親往日也是如此,明明身上帶傷,卻總道“無妨”。如今長姐竟是一般模樣,將萬般苦楚儘藏心底。
李澈眼淚落得更急,她死死抱住李漟腰身,臉頰埋入龍袍,聲音悶悶傳出:“我不信!若果真安好,怎會目無神采?怎會如此不開心?”
李漟長歎一聲,岔開話題,聲氣柔似春水:“可是餓了?我喚人給你下碗麵來。正長身子的時候,莫要餓壞了?”
說著便要揚聲喚人。
此話不說猶可,一說出口,李澈徹底失了心神。她猛地抬頭,淚痕滿麵,睫毛濕漉漉黏作一團,卻死死抓住李漟的手,哭喊道:“我……我不吃!我……我帶你走!離了這裡,上山去,去西夏,去哪裡都好,再不在這宮裡待了!”
說著便要拉李漟起身。
李漟卻穩坐不動,隻輕拍她手背,語帶無奈:“傻梧桐!我還能去哪裡?旁人皆可走,獨我不能。”
“為何?!”李澈哭喊,聲腔滿是委屈不解,“娘和哥哥都不在了,你還守著這破宮城作甚?咱們姐妹一處離去,不好麼?”
李漟默然良久,目中含光閃爍,似在追憶什麼,終是悠悠歎道:“因為我是長姐啊。”
李澈哪裡肯聽?她深知長姐一旦決意,九牛二虎也拉不轉。當下把心一橫,右手便往李漟頸後探去。
原想擊暈了長姐,強帶她出宮。不料手至半空,卻被李漟眼神定住。那目光中並無怒意,唯有一種深沉的疲憊,竟與母親昔日看她時一般無二。
李澈霎時間恍了心神,手指僵在半空,再動彈不得半分,隻怔怔望著長姐,淚珠又自撲簌簌落下。
李瀠見狀,忙上前將李澈輕輕拉開,扶著她肩頭安置在身後,轉而望向李漟,眸中儘是痛惜之色:“宗室俱已凋零,你還要固執什麼?如今白骨露野,縱然報仇雪恨,又能換回什麼?”
李漟凝視李瀠良久,目光停在她消瘦的麵龐上,忽而輕笑:“怎的瘦成這樣?下巴都尖了。一人在外,也不知好生照料自己。西夏風沙大,你素來畏風,如今可還時常咳嗽?”
李瀠聞言胸口劇烈起伏,聲調陡然拔高,往日沉穩儘碎,連呼吸都重了幾分:“李素心!休要顧左右而言他!宗室傾覆,幼弟夭亡,你還守著這皇位作甚!”
“嗬!如今倒長膽識了?”李漟挑眉,語帶自嘲,目光飄向廳角,恍若睹見舊日光陰,“記得你少時總獨坐芍藥園中發呆,受人欺負也不言語,活似個小啞巴。如今竟敢直呼我的名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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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瀠深深望了長姐一眼,隻覺無力感漫上心頭,方才怒氣霎時消了大半,聲氣軟了下來,字字懇切:“李淑已懷楊炯骨肉,你動她不得。楊炯手握重兵,若你執意對李淑下手,便是與他徹底決裂,屆時又起乾戈,你可曾想過將士性命?可曾顧念百姓安危?”
李漟指節驟然收緊,龍袍皺起層層漣漪,薄唇抿作一線,半晌方吐出話語,聲寒如冰:“沒有什麼動不得。她屠戮宗室,縱然懷胎,也該以命相償!”
“你……何至固執如斯!”李瀠激動得渾身發顫,氣血上湧,眼前陣陣發黑,扶額退後半步,喘息急促,眼底泛起紅絲,顯是舊疾複發,“如今這天下,早非我李家天下!宗室、世家、將門,皆在今日傾覆,你這般堅持,所為何來?爹娘為權位之爭兩敗俱傷,百姓公卿死傷無數,大華早已元氣大傷!值得麼?
而今李澤叛亂,你們姊妹相爭,將士未死疆場,反倒殞命內鬥!難道你就真的鐵石心腸,置天下於不顧?”
李漟深深看她一眼,緩緩起身行至窗前,望著雨中海棠。那花樹被急雨打得枝楨亂顫,落葉飄零泥淖,狼狽不堪。
李漟的背影挺得筆直,卻透著一股孤絕:“娘親臨終時,將你們托付於我。我這個長姐做得很失敗,幼弟未能護全,弟媳管束不住,宗室又遭李淑屠戮。若連仇恨都放下,還有何顏麵去見娘親?”
一言至此,李漟雙手緊握,眸中波光顫動,切齒道:“你們各有前程,不必承擔家國重擔,這些我做長姐的從不苛責。但你不該阻我報仇!莊家滿門,總要有人為逝者討個公道!”
“你……你……”李瀠怔在原地,旋即也動了真怒,指著李漟斥道,“你還要鬨到何時?爹娘的教訓還不夠?權位就這般重要?重要到天下蒼生皆可拋卻?”
李漟轉身,眼底迷霧稍散,卻盈滿無奈:“天無二日,國無二主!豈是我非要與李淑魚死網破?是她屠戮宗室在先,更是她要為母報仇,難道你要我坐以待斃不成?
還有崔穆清、李清,哪個是省油的燈?個個心懷鬼胎,誰真當我是長姐?稍有風聲,不必旁人挑唆,率先便要在背後捅刀!你叫我如何是好?我能如何是好?”
聲音漸顯沙啞,李漟抬手揉按眉心,疲倦至極:“宗室將身家性命皆付於我,而今儘喪李淑之手!你勸我放棄仇恨?絕無可能!”
李瀠無力地跌坐梨花木椅中,脊背虛虛靠著椅背,頭顱微垂,青絲掩麵,隻聞急促喘息混著雨聲,不知是泣是喘:“你還同小時候一般倔強!可如今天下大勢,即便殺了李淑又能如何?
第三代皇嗣無一幸存!李澤陰鷙無倚,喪師失地,雁門關拱手讓人,唯死路一條。李淑僅餘天波府殘兵,楊炯絕不會手下留情,將門再難勢大。
到最後,你二人相爭,不過讓無辜將士白白送死,徒令外族得利!”
李漟沉默良久,抬眸審視李瀠:“你此刻是以楊炯妻子的身份勸我,還是以妹妹的身份勸我?”
“我以大華三公主的身份與你說話!”李瀠猛然抬頭,眼底血絲密布,聲氣卻異常堅定,“既然穿上這身龍袍,就該為百姓著想,為將士考量!而不是為了舊仇,流儘最後一滴血,置天下蒼生不顧!”
李漟深吸一氣,剛要開口,忽聞宮外殺聲漸近,夾雜兵器相擊之音。她冷笑一聲,行至門前撩起厚重門簾,雨絲立即撲入,沾濕龍袍:“你聽!這位大公主,似乎也不願息事寧人。”
言畢,李漟奮力振了振衣袂。
田令孜躬身上前,奉上三尺長劍。
隻見那墨色劍鞘嵌著九顆明珠,劍柄紅綢飄拂。劍出鞘時寒光乍現,映得滿室燈影搖曳,劍身鳳紋宛然,正是先皇後昔日征戰所用赤霄劍。
李漟輕撫劍身紋路,聲腔悵然:“前半生我本想瀟灑度日,春賞花,秋飲酒,攜你們姊妹遍遊大華山河。奈何眾人皆將命運前途托付於我,我做得不好,未能完成娘親囑托。但你應該最清楚,隻要我想贏,就絕不會輸!”
聲落,李漟長劍一掃,斷雨凝水,昂首朗吟:“須知少日拏雲誌,曾許人間第一流。手提三尺赤霄劍,不斬妖邪誓不休。”
一人一劍,徑出寶華宮,天雨如注,紅衣似火,龍吟九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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