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李瀠穿雨而行,緊緊攥住李澈的腕子,將妹妹半邊身子護在懷中,右手不時為她攏一攏被風吹亂的鬢發。
細雨斜侵,兩人衣衫皆透,卻渾然不覺寒意,隻往深宮內走。
李澈心思百轉千回,背後雙劍的劍穗被雨水浸得沉甸甸垂下,她卻恍若未覺,隻凝望著深宮裡那幾點模糊燈影,腳步緊趨三姐之後,寸步不敢相離。
宮中今日變故橫生,她卻恍如又回到去年雪夜,記掛的人一個個撒手而去。昔日溫言軟語的母親、贈她禮物的兄長,如今俱化作黃土壟中白骨。
眾多姐姐中唯有長姐李漟頗有母親風範,昔時李澈下山回宮,長姐常差人送來新奇玩物,百般疼愛,從無半句重言。
此刻冷雨瀟瀟,打在李澈麵上,涼意直透心扉。她悄悄抬眼窺看李瀠,但見三姐鬢邊青絲濕漉漉貼在玉頰之上,眉尖若蹙,唇線緊抿,容色平靜卻似一潭深水,不見喜色,亦不見悲容。
李澈終究按捺不住,聲音裡帶著幾分怯意,又暗藏著急切:“三姐,長姐她……不會真……”
“休要胡猜,有我在,斷不容人傷她分毫。”李瀠聲氣不高,卻字字沉穩如鐵,生生截住李澈話頭。
說著,她側過臉來,指尖輕輕拂去李澈頰邊雨珠,眼底掠過一絲柔光:“長姐自幼便比眾人強上幾分。昔年在禦花園中鬥蟋蟀,誰又能贏得過她?眼下這點風波,未必能難得倒她。”
李澈聽了,麵上頓時綻出笑意,雨珠自鼻尖滑落也顧不得拭,隻道:“正是!三姐最是聰明,從不哄我的!”
語罷,反手緊了緊背上雙劍,劍穗上水珠簌簌墜地,濺入石縫積水中倏忽不見。
此後二人默然前行,唯聞雨聲瀟瀟。
那宮牆經雨一浸,青灰轉作墨色,簷角銅鈴在風中暗啞自鳴,連平日輝煌耀目的琉璃瓦也失去光彩。
遠處喊殺聲如悶雷隱隱,時起時落,夾雜雨打屋瓦之音,反倒添了幾分死寂。
這偌大宮城,今日竟不見一個宮人蹤影,唯她二人腳步聲在空廊間回蕩,格外顯得孤清。
約莫行了半個時辰,忽見前方透出燈火微光,正是先皇後所居的寶華宮。
隻見那宮門緊閉,門前卻肅立數十兵士,一色玄甲披身,雨水順甲片涓涓流下,在腳邊彙成水窪。
走到近處,才見其手中長槍槍尖映著宮燈,寒光爍目,腰間長刀柄上紅綢隨風獵獵飛揚。
一望可知,皆是千挑百選之精銳。
李瀠駐足凝眸,眼底悄然掠過眾軍士陣勢。
左右各列二十人,中間空出三尺來寬的通道,卻無人敢行,顯是奉了嚴令守在此處,禁止出入。
眾將士見李瀠攜李澈破雨行來,皆是一怔。
有個年少兵卒不自覺握緊刀柄,目光卻閃向彆處,顯然是聽過三公主威名。隨後甲聲窸窣,眾人麵麵相覷,金屬輕碰聲雜著雨響,竟透出幾分惶然。
京中誰人不曉,三公主李瀠乃是個狠厲角色。去年遠赴西夏主政,單槍匹馬平定部族叛亂。雖已久無音訊傳回京師,餘威卻仍震懾人心。
更不必說,她亦是嫡出的公主,昔日與聖上最是親近。此刻若貿然阻攔,豈非自招禍患?
思忖間,眾兵士已如分水般退向兩側,讓出一條道來。無人作聲,唯聞雨滴敲擊鐵甲,淅瀝不絕。
李瀠微微頷首,方行兩步,忽聞身後腳步沉穩。
隻見一中年將軍闊步前來,生得鐵塔也似身軀,絡腮胡須上雨珠晶瑩,黑甲下的肩背寬厚如山。
待到近前,彎腰拱手,甲胄錚鳴:“公主金安!末將瑞鶠衛大將軍莊青,奉陛下旨意守衛宮門。”
李瀠止步,指尖無意識摩挲袖間暗紋,目光掠過莊青身後軍士:“瑞鶠衛?倒是新奇。本宮在京時,未嘗聽聞有此名號。”
莊青挺直身軀,聲若洪鐘卻隱含躊躇:“回殿下,瑞鶠衛乃先皇後以宗室舊部整編而成,計三萬人。此次平叛,靠山侯率主力出征,末將僅領一千巡霄營守衛宮門。”
李瀠頷首,不再多言,徑自攜了李澈欲入宮門。
“殿下……”莊青方欲阻攔,卻見宮門內轉出一襲紅衣蟒袍之人,當即收手退立一旁。
那蟒袍上的金線在宮燈下泛著幽光,腰間玉帶鬆了半寸,顯是倉促間未曾整理妥當。來者不是彆人,正是當今掌印大太監田令孜。
李瀠神色未改,停在宮門前端詳田令孜窘態,唇角微揚卻眸色清冷:“小田子,不過一年光景,竟已貴為掌印大太監了?昔年你在母後身邊當差時,連奉茶都要手顫,如今倒是出息了。”
田令孜滿麵窘迫,首垂至胸,手指絞著袍角聲音發顫:“全賴陛下恩典,奴才……奴才惶恐。”
李瀠輕擺纖手:“長姐可在裡頭?”
“殿下請!”田令孜不敢怠慢,急忙側身引路,步態虛浮如踏棉絮,不時回首窺探李瀠神色,見她容止平靜,方敢繼續前行。
李瀠深吸一氣,但覺空氣中濕雨氤氳,夾雜宮燈燃儘的油蠟氣息。她握緊李澈的手,感受到妹妹掌心暖意,才隨田令孜步入內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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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至廊下,田令孜忽止步低語,聲含歎息:“陛下已獨坐三個時辰了。殿下……見了陛下,萬望勸解聖心,莫再這般煎熬自身了。”
李瀠擺手止其言,徑直引李澈踏入正廳。才跨進門檻,便覺一股暖香撲麵而來。
廳內隻點著兩盞青瓷燈,燈芯燃得低低的,暈出昏黃光暈,映著壁上懸的一幅水墨竹石圖,筆意疏淡如煙如霧。
地上鋪著厚絨毯,踏上去悄無聲息,梨花木桌椅打磨得光潤如玉,案頭設一白瓷瓶,供著兩支芍藥,倒頗有幾分清雅之致。
角落銅爐內焚著沉香,細煙嫋嫋,與燈油氣氤氳在一處,本應溫馨,卻偏裹著一股沉鬱之氣,壓得人心口發悶。
抬眼望去,但見李漟端坐正中梨花木椅上,身著赤紅九龍袍,領口未係嚴整,露出月白中衣的一痕素邊。
長發以玉冠束起,幾縷碎發垂落額前,減了三分英氣,添了七分倦意。她本就女生男相,眉骨高聳,鼻梁挺拔,平日英姿颯爽,此刻龍袍加身,愈顯威儀天成。
唯有那一雙鳳眸,往日明澈如鏡,此刻卻似蒙了一層薄霧,瞳仁深不見底,望人時目光渙散,仿佛透入看向渺遠之處。
良久,眸光才漸次凝聚,宛若枯燈驀地迸出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