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漸合,草原上最後一抹霞光散去,將西天染得一片殷紅。
楊炯在烏古論營地盤桓三日,補給已畢,耶律拔芹那含情凝睇的模樣雖在心頭掠過一絲漣漪,卻終究被軍旅鐵律壓下。
彆過忽蘭、蕭崇等契丹貴女後,便率軍直趨克魯倫河流域,赴那塔塔爾部之約。
全軍經休整補給,人如虎,馬如龍,精神倍長。加之越往北行,地勢漸高,已入蒙古高原腹地,牧草稀疏,罕有高過膝者,視野極為開闊,行軍速度自然更快了幾分。
連日奔襲,但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胸中豪氣頓生。
這日地形悄然變換,茫茫草原漸次被起伏的矮丘與片片沼澤替代,河流亦如銀蛇盤繞,陡然多了起來。
楊炯正於中軍督促將士小心前行,忽聞一聲尖厲嘯叫破空而來,其聲清越,直透雲霄。
眾人抬頭望去,但見兩隻神俊非凡的海東青自天際線下倏然飛出,雙翼舒展,毛羽在夕陽下閃爍著鋼鐵般的光澤,在大軍頭頂盤旋數匝,鳴三聲傳訊。
不多時,蹄聲驟響,一隊斥候飛馳而至,為首者正是賈純剛。他滾鞍下馬,拱手稟道:“王爺,前方不足五裡,便是塔塔爾部營地所在。隻是……”
賈純剛語帶遲疑,眉頭緊鎖。
楊炯見他神色有異,又見日頭西沉,暮靄四起,心中微覺不安,問道:“有何不妥?但說無妨。”
賈純剛道:“末將也說不準,隻是處處透著蹊蹺。部落遊牧,按例必遣遊騎巡狩四方,我等已逼近其營地三裡,竟未遇一兵一卒哨探,這……實在於理不合。”
楊炯聞言,雙眉微蹙,轉首看向身旁的耶律倍,沉聲問道:“你姐的調兵文書,應是早已送到了吧?”
耶律倍亦是麵露疑惑:“八百裡加急快馬,輔以海東青傳訊,斷無延誤之理。塔塔爾部豈有不知之理?”
一旁的娜仁托婭按捺不住,開口道:“陛下,不如讓我先去探看虛實。我身為塔塔爾彆吉,縱有變故,料他們也不敢對我如何。”
楊炯不待她說完,便擺手製止,目光銳利,掃視前方暮色:“不可!前方情勢不明,他們早該出迎聖駕,此刻卻寂無聲息。若非部中生變,便是已遭他人鵲巢鳩占!”
當即,楊炯聲音轉厲,大聲下令:“全軍聽令!變雁形陣,戒備前行!”
號令一下,訓練有素的五千精銳頃刻間分為兩翼,左右排開,前列勁弩蓄勢,中列強弓引而不發,後列刀斧手目光炯炯,如一隻巨大雁翼,悄無聲息地向營地合圍而去。
“王爺!”一聲呼喊自身後傳來。
楊炯回頭,見劉文典一身輕甲,快步奔至。
其麾下三千“風”字軍,乃是新近編入麟嘉衛的重甲騎兵,人馬皆披重鎧,乃是軍中砥柱。
來到近前,劉文典拱手道:“王爺,末將‘風’字軍弟兄,可有何戰鬥任務?”
楊炯目光掃過那三千靜立如鐵塔的騎兵,招劉文典近前,壓低聲音道:“老劉,塔塔爾部此事古怪,我恐其中有詐。
你速率‘風’字軍弟兄,借此地水澤隱匿行蹤,伏於左近。待我信號,若見三支紅箭升空,便是事態有變,你即刻引兵來援,不得有誤!”
劉文典一怔,粗聲道:“王爺何必如此麻煩?憑咱們這些兄弟,一個衝鋒便能將那營地踏平,擒了那主事之人,有何陰謀問不出來?”
楊炯搖頭,伸手拍了拍劉文典堅實的肩甲,正色道:“使不得!這三千塔塔爾騎兵,將來是要與我等並肩遠征的袍澤。若此時以力相逼,種下嫌隙,他日戰場之上,局勢瞬息萬變,如何能托付後背?
切記,非到萬不得已,不可妄動刀兵。”
劉文典雖覺不忿,卻知楊炯思慮周詳,隻得拱手道:“末將遵命!王爺放心,若那群蠻子真敢包藏禍心,老子定將他們剁成肉糜!”
言罷,撥轉馬頭,低喝一聲,引著“風”字軍如潮水般退入暮色與丘陵之中,頃刻間蹤跡皆無。
楊炯目送他們離去,隨即不再停留,催動坐騎,隨著大部隊向那燈火隱約之處疾馳。
夜色悄然籠罩大地,遠處塔塔爾部營地卻是燈火通明,人聲鼎沸。
但見數百座營帳星羅棋布,中央空地篝火熊熊,映得半邊天都泛著紅光。空氣中彌漫著烤炙牛羊肉的濃烈香氣,夾雜著馬奶酒的醇厚味道。
無數塔塔爾士兵穿梭往來,吆喝笑鬨,一派烹羊宰牛、犒勞三軍的歡騰景象。
大軍剛一接近營地外圍,便見一簇人馬舉火迎來。
為首一員中年將領,生得虎背熊腰,麵皮微黑,一部絡腮胡須更添幾分彪悍。
他快步上前,對著耶律倍的金頂王旗方向單膝跪地,聲若洪鐘:“末將塔塔爾部萬夫長失吉忽圖,恭迎陛下聖駕!甲胄在身,不能全禮,陛下恕罪!”
耶律倍端坐馬上,並不即刻令他起身,隻淡淡問道:“失吉忽圖將軍,朕與大軍已至營門,何以不見巡哨通報?爾等莫非不知王師將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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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吉忽圖抬起頭,臉上堆滿歉意笑容,答道:“陛下明鑒!末將聽聞陛下親率王師遠征,途經本部,欣喜若狂,特命兒郎們預備盛大軍宴,殺牛宰羊,忙亂了手腳,竟至忘了派遣遠哨,實在是罪該萬死!陛下寬宏,念在末將一片赤誠,饒恕則個!”
娜仁托婭在一旁冷哼一聲,策馬前出數步,叱道:“失吉忽圖!你好大的膽子!迎接聖駕何等大事,豈能如此疏忽?若非念在你平日勤勉,今日定不輕饒!”
她這話看似斥責,實則已帶了幾分回護之意,給他遞了個台階。
耶律倍如何不知道自己這側妃的護族心思,目光掃過營地內的喧囂,又看了看失吉忽圖,麵上看不出喜怒,片刻後方擺手道:“罷了!下不為例。”
失吉忽圖如蒙大赦,連連叩首:“謝陛下隆恩!謝彆吉寬宥!”
隨即起身,轉向身後部眾,振臂高呼:“兒郎們!大遼皇帝陛下親臨,乃我塔塔爾部無上榮光!拿出你們的熱情,莫要失了禮數!”
“陛下萬歲!萬歲!”營地內外數千塔塔爾士兵齊聲高呼,聲震原野。
呼喝聲中,許多塔塔爾士兵已提著皮囊酒壺,捧著大塊烤肉,熱情洋溢地湧向麟嘉衛軍陣,勾肩搭背,將酒肉塞將過來,邀他們同飲共食。
一時間,營門前喧鬨無比,氣氛熱烈。
隨即,失吉忽圖側身讓路,躬身做出邀請姿態:“陛下,諸位將軍,帳內已備下薄酒粗肴,權作接風,請諸位移步主帳,容末將略儘地主之誼。”
耶律倍微微頷首,翻身下馬,在親衛簇擁下,當先向那中央最大的營帳行去。
楊炯卻故意放慢腳步,墜在隊伍末尾,輕輕拉了下姬德龍的臂甲。
姬德龍會意,靠攏過來並行。
楊炯以目示意主帳方向,聲音壓得極低:“老姬,你看那帳外守衛。”
姬德龍順其目光望去,他久曆江湖戰陣,眼力毒辣,一望之下,心頭便是一凜。
但見那主帳周圍侍立的數十名親兵,看似隨意站立,實則方位暗合章法,彼此呼應,將大帳出入口隱隱封住。
這站位,絕非尋常護衛警戒外來之敵,倒更像是防備帳內之人衝出。再看那些兵士,個個太陽穴微微鼓起,眼神精光內斂,步履沉穩,落腳無聲,顯然身負上乘武功,絕非普通軍士可比。
更令姬德龍心驚的是,這些帳前宿衛,腰間雖佩彎刀,背上竟都負著一張硬弓,一壺雕翎箭。
他追隨楊炯轉戰南北,見識過各國皇帝親軍,宿衛之人向來以刀劍斧鉞等短兵或儀仗器械為主,何曾見過在君王咫尺之內配備弓箭的?
弓箭乃遠程利器,於狹小空間內,極易誤傷主上或同僚,且發射緩慢,不及刀劍反應迅捷。宿衛製度森嚴,弓箭向來隻配給外圍警戒部隊,內外配合,各守其職,豈有身兼數職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