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的五月,原該是草長鶯飛、風暖花香的時節,偏生圖勒河穀的清晨,還帶著幾分料峭寒意。
天剛蒙蒙亮,東方天際暈開一抹淺淺的魚肚白,似上好的宣紙上洇了半滴牛乳,朦朧間透著幾分清冽。
青草尖上綴滿了晶瑩的露珠,顆顆飽滿,映著漸次明亮的天光,如撒了一地碎鑽,踩上去濕漉漉的,涼絲絲的水汽順著靴底往上滲,直浸得人骨頭縫裡都帶著點清爽。
不多時,朝陽掙脫地平線的束縛,金紅的霞光鋪灑開來,漫過連綿的營帳,鍍在潔白的氈房頂上,泛著一層溫潤的光澤。
遠處的河穀蜿蜒如帶,晨霧嫋嫋,似輕紗般纏繞在水草豐美的岸邊,偶有幾聲清脆的鳥鳴劃破寂靜,更顯這漠北清晨的清曠與遼遠。
可這般好景致,卻無人有心細賞。
河穀兩岸的營地早已熱鬨起來,馬蹄聲、嘶鳴聲、士兵們的呼和聲、甲胄碰撞的鏗鏘聲交織在一起,彙成一片繁忙的樂章,昭示著一場即將啟程的遠行。
其其格的氈房裡,燭火一夜未熄,跳動的火光映著她輾轉難眠的身影。
自昨夜得知楊炯今日便要拔營離去,遠赴龜茲,她便沒合過眼。鋪著厚厚氈毯的床榻雖柔軟舒適,她卻如臥針氈,翻來覆去,終難成寐。
一時閉目,往事曆曆,皆是與楊炯相識以來的種種;一時睜眼,又仿佛聽見他溫言笑語在耳畔低回。
這般思前想後,不覺心緒如潮,時而唇角微揚,憶起往日歡愉;時而黛眉輕蹙,暗惱彆離匆匆;時而又覺胸中煩悶,似有千絲萬縷纏繞難解。
燭影搖紅,更漏聲殘,竟是一夜無眠到曉。
其其格自與楊炯相識以來,日漸覺出這來自大華的少年郎非但文武兼備,更難得的是那等溫潤謙和的品性。
她平日裡是個爽直性子,說話辦事從不曉得拐彎抹角,旁人聽了多有不耐,偏生楊炯總能耐著性子聽她絮絮叨叨。
猶記前番去長安,她總愛拉著楊炯說個沒完。哪匹母馬新添了馬駒,接生時如何費勁;草原上的羊群又添了多少隻,領頭羊何等機敏;就連遇上狼群時如何設陷阱周旋,這些在旁人聽來索然無味的瑣事,楊炯卻聽得津津有味,不時還要問一句:“馬兒接生與羊羔落地,竟有這許多分彆麼?”
莫說是外人,就是她親姨娘,聽多了也要笑她絮煩,唯獨楊炯從不曾露出半分厭色,總是凝神細聽,那雙眸子裡透著的儘是真誠。
這般被人珍重、被人傾聽的滋味,讓其其格心裡暖融融的,隻覺有說不完的話要與他分享,恨不能把十幾年草原上的見聞都掏出來說與他聽。
可偏偏也是遇見楊炯之後,其其格這顆向來疏闊的心,竟也生出幾分細密的心思來。
眼見楊炯身邊往來皆是容色出眾的女子,一個個天姿國色、溫婉可人,反而自己卻身量豐腴,肌膚是草原上常見的蜜合色,雖透著健康的光澤,終究少了江南女子那份嬌柔。
往日裡她何曾在乎過這些?縱馬放牧、彎弓射雕,何等自在灑脫。如今卻無端生出些自慚形穢的念頭,每逢遇見那些女子,總不免悄悄避讓,不願叫楊炯瞧見自己這般模樣。
這般患得患失的情狀,連她自己都覺得陌生得緊。
“唉——”其其格翻了個身,望著帳頂繡著的蔑兒乞部圖騰出神,黛眉微顰,暗自忖道:“莫非這便是人說的相思滋味?怎的比接生十頭牛犢還要磨人?”
這般說著,指尖無意識地撚著身下的氈毯絨毛,心中百轉千回。遇見楊炯,究竟是緣是劫?與他相處的點點滴滴固然甜如蜜糖,可這離彆在即,往日歡愉都化作了千鈞重擔,壓得人心口發悶,連喘息都帶著澀意。
正凝神間,忽聞帳外號角長鳴,聲徹雲霄,將清晨那點殘存的寧靜攪得粉碎。
其其格猛地驚醒,心知時辰已到,楊炯怕是要啟程了。
一時情急,也顧不得細想,匆匆翻身下榻,隨手抓起件袍子胡亂披上。領口歪斜著不曾理正,腰帶也係得七扭八歪,她卻渾然不覺,隻管急急地要往帳外趕。
誰知剛掀簾櫳,一股晨風撲麵襲來,倒叫她驀地住了腳步。
但見晨曦微露中,營地裡人影憧憧,楊炯那頂青氈帳前,依稀可見他忙碌的身影。其其格癡癡地望著那熟悉的身形,腳下卻似墜了千斤巨石,再挪不動分毫。
其其格低頭瞧見自己這身皺巴巴的衣裳,又伸手理了理蓬亂的鬢發,不覺心灰意冷:“我這般蓬頭垢麵的模樣,去了反倒惹人笑話。隻怕他連正眼都不願瞧我,轉眼便忘了漠北還有這麼個人。”
想到此處,其其格黯然轉身,慢慢踱回帳中。
四下一望,但見陳設簡陋,除卻臥榻矮幾,便是掛在壁上的弓箭馬鞭,哪有什麼妝台鏡奩?
她自幼在草原長大,終日與牛羊為伴,方圓幾十裡不見人煙,何曾用過那些胭脂水粉?在她看來,這些女兒家的物事,遠不如一把趁手的雕弓來得實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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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奈何,隻得踱到帳角銅盆前。
盆中清水是昨夜剩下的,水麵平靜如鏡,清清楚楚映出個人影來。其其格俯身細看,不覺怔住。
但見鏡中女子雲鬢鬆散,幾縷青絲垂在額前,眼周微腫,帶著明顯的倦意,臉色也比平日蒼白幾分,全無往日的勃勃生氣,倒添了幾分憔悴。
“這般模樣……”其其格喃喃自語,心中愈發悵惘,長歎一聲,頹然坐回榻上。
目光怔怔地望向那猶在晃動的門簾,一時竟不知如何自處。
就在她凝眉垂首,鬱鬱寡歡之際,那氈帳的繡簾忽被掀起,一道熟悉的人影已盈盈步入。
但見來人約莫三十上下年紀,身著湖藍底繡格桑花的漠北服飾,雲鬢微鬆,風韻天然,手中捧著個紫檀雕花的妝奩匣子,步履匆匆,麵含焦灼之色,不是其其格的姨娘又是哪個?
姨娘才進帳中,一眼便瞧見其其格獨坐榻上,怔怔地出神,那副懨懨的模樣,倒像失了魂一般。
不由心頭火起,恨鐵不成鋼地嗔道:“我的小祖宗!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閒心在這裡發呆!那楊炯眼看就要拔營啟程,今日一彆,山高水遠,再見不知何年何月,你怎麼還不緊不慢的,連句貼心話兒也不知道去說?”
一語未了,也顧不得其其格應答,早將金蓮一勾,把個螺鈿小杌子移至銅盆旁,拉過其其格按在座上,轉身開了那妝奩。
但見匣中琳琅滿目,胭脂膏子、茉莉粉、畫眉墨、象牙梳,無一不是精致巧雅的上等物事。
姨娘取過一方軟羅帕子,在溫水裡浸了浸,輕輕絞乾,便往其其格臉上敷來。
其其格見是姨娘,本有三分歡喜,及至看見那滿匣的脂粉,臉上笑意又淡了下去,低低歎道:“姨娘何必費這個心……便打扮得再精心,又哪裡及得上那些中原女子的樣貌?我這般粗陋模樣,沒的讓人看了笑話。”
話音未落,那溫軟的羅帕已輕輕覆上麵頰。
姨娘一麵細細替她拭麵,一麵嗔道:“癡丫頭!真真不懂男兒家的心思。這情意二字,何嘗隻在皮相上論高低?他若對你無意,怎肯將圖勒城這般緊要的關隘交與你掌管?”
說著,又取過一枚青玉黛石,在其其格眉間輕輕描畫,“你可知這圖勒城日後便是漠北第一雄鎮,扼著半個漠北的咽喉?不知多少雙眼睛盯著這個位置。他竟毫不猶豫地托付於你,若不是存著十分的情意,豈會這般推心置腹?須知男子漢大丈夫,肯將身家基業相托的,那才是一片真心。”
其其格聞言,不覺怔住,一雙明眸睜得圓圓的,喃喃道:“我……我們原是知交好友,他自然是信得過我……”
“閉眼!”姨娘輕點她的眉峰,柔聲道,“什麼好友不壞友,這都是爺們兒家的推托之詞。你且細想,他身邊往來的人物不少,可曾將這等要害之地交付旁人?難道這漠北疆域,就單與你一個知交不成?”
一席話問得其其格默然無語,細細思量起來,楊炯確曾多次說過自己是他在漠北最知心的朋友。
姨娘這番話,卻似春風拂過靜水,在她心湖裡漾開圈圈漣漪。
姨娘手下不停,取了螺子黛,對著她雙眉細細勾染。
其其格本生的兩道濃眉,天然齊整,隻略覺剛健了些;經此一番輕描慢畫,頓添幾分溫婉氣象,卻仍不失眉宇間那段英風颯颯。
描罷眉峰,姨娘又啟了一盒上等的玉簪粉,用粉撲兒輕輕蘸取,勻勻地敷在她麵上。
口內歎道:“丫頭,好男兒豈是等來的?須得爭得搶得才是正理。你隻道退讓隱忍,他便能知你心意不成?男兒家哪有這般細膩心思耐煩揣摩?”
一麵說,一麵將粉撲兒在掌心輕叩,“你瞧楊炯身邊那些姑娘,哪個不是才貌雙全的主兒?可誰不是使儘渾身解數要留在他跟前?”
說著,將粉盒輕輕放下,執起其其格的手道:“女兒家誰不慕英雄?如今這東方地界上,最年少有為、最堪托付的,除了楊炯還有哪個?這般人物你若不知珍惜,將來教彆人得了去,隻怕悔之晚矣!”
其其格聽得麵上飛紅,低聲囁嚅道:“隻是……那些柔情蜜意的工夫,我實在做不來。難道……難道要直愣愣告訴他心意不成?”
姨娘聞言,忍不住掩口輕笑。
從妝奩底層取出一襲淺紅緞麵族裝,領口袖緣皆用金線密繡著翠雀花紋樣,遞與她道:“快換上這個讓姨娘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