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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極北之地,雖時值六月中旬,卻是個古怪的時節。
天空中日頭高懸,光芒刺眼,竟無一日沉落,終日便是這般白晃晃的亮著,恍如中土的正午時分,永無止境。
然那日光雖亮,灑在身上卻無多少暖意,風依舊帶著凜冽的寒氣,吹在臉上,猶如細小的冰針拂過。
放眼望去,但見莽莽苔原之上,不知名的野花竟相綻放,或紫或黃,或白或紅,星星點點,鋪陳開去,直連到天際那巍峨聳立、瑩瑩泛著藍光的巨大冰川腳下。
這冰與火、寒與豔交織的景象,端的是壯麗絕倫,非親臨此地者不能想象。
在這片狂野而泥濘的花海之中,正緩緩行著兩人兩獸。
當先一位女子,約莫十八九歲年紀,身披一件不甚完整的厚重熊皮,雖風塵仆仆,卻難掩其清華氣質。
她眉目如畫,本應是世家大族蘊養出的溫婉,此刻卻帶著幾分北地風霜磨礪出的堅毅,眸底深處,似有一縷揮之不去的輕愁。
她手中牽著一匹瘦馬,那馬兒毛色混雜,看似萎頓,唯獨一雙馬眼偶爾瞟向主人時,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狡黠。
這女子不是彆人,正是遊曆天下的陳郡謝氏大小姐謝令君。
緊隨其後的,是個五六歲光景的女童,同樣裹在厚厚的熊皮裡,小臉被寒風刮得有些粗糙泛紅,但一雙眸子卻是亮晶晶的,充滿了孩童的好奇與未曾被艱苦旅途磨滅的活力。
她身後背著一柄長劍,劍鞘隱隱透著赤紅之色,似是某種奇異金屬所鑄。她小心翼翼地牽著一頭毛發稀疏、步履蹣跚的老驢,那驢子走得慢悠悠,仿佛下一步就要歇息,偏偏又能一直跟上。
在這略顯詭異的隊伍周遭,還有一隻似狼似犬的生物在歡快地奔竄。它體型不大,毛色黑白相間,一雙冰藍色的眼睛炯炯有神,耳朵尖尖立起,時不時發出幾聲既有狼的悠長又有犬的急促的嚎叫,在這空曠的原野上顯得格外清晰。
它一會兒衝到最前,一會兒又繞回驢子旁邊,用鼻子嗅嗅地上的野花,精力旺盛得仿佛永不疲倦。
那女童不是桃穀花,還是誰來?
她聽得那“狗”又叫個不停,不禁皺了皺小鼻子,緊了緊身後那柄名為“火精”的赤色長劍,揚聲嗬斥道:“桃穀草!不許叫了!再招來棕熊,咱們可又有得被追著到處跑了!”
說來也怪,那被稱為“桃穀草”的“狗”聽了這話,竟似真能懂人言,立刻耷拉下耳朵和尾巴,蔫頭巴腦地哼唧了幾聲,果然不再吠叫,隻是有氣無力地跟在驢子旁邊,那模樣,倒有七分像是受了委屈。
前頭牽馬的謝令君聞言,原本望著遠方冰川略顯出神的臉龐,立刻罩上了一層薄怒,她轉過頭,沒好氣地罵道:“你這小丫頭,倒有臉說!咱們此番出來,是遊曆天下,磨礪心誌,可不是來遊山玩水的!
你倒好,先前救了這匹憊懶馬兒也就要了,好歹它能馱些行李,載著你走幾步路。可這小畜生又是怎麼回事?”
她伸手指了指那蔫下去的桃穀草,“狼崽子你也敢往回撿?就沒聽老人言,狼是養不熟的?”
“師傅!桃穀草是狗!”桃穀花仰起小臉,努力糾正,聲音卻是不自覺地低了下去。
謝令君以手扶額,一副頭痛不已的模樣,抱怨道:“我管它是狼是狗?就算它是狗,也是個十足的笨狗、蠢狗!
你瞧瞧,誰家的狗像它這般精力過剩,整日裡上躥下跳,四處惹是生非?前番若不是它胡亂嚎叫,招惹來那頭餓瘋了的棕熊,追得咱們一天一夜不得安生,最後僥幸遇到那片沼澤陷住了那畜生,你師傅我拚著性命上前結果了它,這會兒你我怕是早已成了熊糞,哪還有命在此嚼舌根?”
她越說越是氣惱,隨手拍了拍驢背上那個鼓鼓囊囊、卻是補丁疊著補丁、顯得破爛不堪的米袋子,“你再看看!咱們這點可憐的家當,一路上被這蠢狗禍害了多少?這哪裡是狗,分明是來討債的冤家!”
“呃……它……它還小嘛,定是餓了才拆家……”桃穀花低著頭,腳尖碾著地上的苔蘚,聲音細若蚊蚋。
謝令君看著徒弟這副模樣,算是徹底沒了脾氣。
自辭彆那個讓她心傷的楊炯,師徒二人相伴,一路向北,穿越倭國,渡過海峽,踏上這酷寒的北方。
起初倒也順利,中途偶遇天外隕鐵墜落,她便借著附近火山的餘熱,耗費心血為這小徒弟打造了這柄赤精劍,一路上傳授她青萍劍法,雖風餐露宿,倒也頗不寂寞。
自真正向北而行以來,氣溫愈發酷烈,寒風如刀,鞭骨蝕髓。幸得謝令君家學淵源,武藝高強,縱然地凍如鐵,亦能獵取些雪兔、狐獐之類充饑禦寒。
這一路行來,遮天蔽日的暴風雪未曾讓她退縮,饑寒交迫的困境未曾讓她屈服,便是心底那糾纏不休的思念與情傷,也漸漸被這廣袤天地與生存的艱辛磨得淡了些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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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千般磨難都未能擊垮這位謝氏貴女,唯獨自己這好心腸撿來的徒弟,卻每每讓她生出“吾命休矣”之感。
起初,桃穀花發現了這匹腿部受傷、倒在雪地裡的野馬,於心不忍,央求著救下。
謝令君見其可憐,又思忖著多個腳力也好,便默許了,還分了少許糧食喂養。那時她尚覺此乃善舉,畢竟有了代步,總好過讓那老驢負重跋涉。
誰知,這僅僅是“噩夢”的開端。
行不多遠,又在雪窩裡發現了這隻嗚嗚慘叫、黑白相間的小東西。桃穀花再次愛心泛濫,不顧謝令君的勸阻,硬是把它抱了回來,還將自己那份本就稀少的肉乾分與它吃。
謝令君當時雖斥責了幾句,罵她濫發善心,但見那小東西奄奄一息,終究是心軟默認了,於是隊伍裡又多了一個名為“桃穀草”的成員。
接下來的遭遇,卻險些讓師徒二人送了性命。
這黑白相間的小東西一旦傷愈,立時顯露出無窮精力,整日裡不是在隊伍前後瘋跑,便是仰頭發出似狼似狗的怪異嚎叫。
某一日夜裡,風雪稍歇,天地間好不容易得片刻寧靜,謝令君正欲尋些枯枝生火取暖,忽聽得桃穀草自遠處一邊狂吠一邊沒命似的奔回。
還不等她反應過來,便覺大地微顫,抬眼望去,隻見一頭立起來怕有一人多高、眼泛凶光的巨大棕熊,正咆哮著自側翼山林中猛衝出來,直撲二人!
謝令君當時嚇得魂飛魄散,哪裡還敢怠慢,一把抄起桃穀花,縱身躍上馬背,催動馬匹便向西狂奔。
那棕熊餓得狠了,在後緊追不舍,吼聲震天,腥風撲麵。
師徒二人縱馬疾馳,那棕熊卻憑借一股蠻力,竟是越追越近。眼看便要被迫上,天可憐見,前方赫然出現一片看似平坦、實則暗藏殺機的沼澤。
那棕熊不辨路徑,一腳踏入,龐大的身軀頓時陷入泥淖,掙紮咆哮,卻越陷越深。
謝令君這才得以喘息,瞅準機會,返身仗劍而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將那棕熊刺死,剝下熊皮,好歹讓二人多了件禦寒之物。
一想到那日的驚險,謝令君便覺一陣頭大。
自己這趟遊曆,想象中的名山大川、異域風情沒見著多少,身邊聚集的卻儘是些“不正常”的家夥。
那匹被桃穀花取名“六龍”的雜色馬,憊懶奸猾,平日走不了幾步便嘶鳴耍賴,一副不堪重負的模樣,若非棕熊追趕時它逃命跑得飛快,謝令君幾乎真以為它舊傷未愈。
那頭老驢更是成了精,見棕熊追來,竟是不聲不響、悄默聲地溜向一旁,遠遠墜在後麵,直到危險解除,才慢悠悠地重新出現,仿佛一切都與它無關。
至於那黑白相間的“桃穀草”,除了拆家搗亂、引狼招熊,便是無休止地嚎叫奔跑。
本以為這馬總算還能代步,算是“正常”些,誰料它竟是偷奸耍滑的個中翹楚。
這一路,真是“偷奸耍滑的馬,老奸巨猾的驢,精力旺盛的狗,外加一個愛心泛濫的徒弟”。
謝令君隻覺一個頭兩個大,忍不住胡亂揉搓著自己那原本梳得整齊、此刻卻有些蓬亂的烏黑長發,低聲吼道:“我謝令君前世究竟是造了什麼孽,今生要受這等折磨!”
一旁的桃穀花見師傅情緒瀕臨失控,立刻悄悄用腳尖輕輕踢了踢趴在一旁的“桃穀草”,衝它使了個眼色。
那“桃穀草”果然極通靈性,雖常惹禍,卻也知誰才是真正的主人兼“衣食父母”。
它嗚咽兩聲,立刻湊到謝令君腿邊,先是小心翼翼地用腦袋側邊蹭了蹭她的小腿,見謝令君沒有立刻踢開它,便得寸進尺,整個身子都貼了上去,毛茸茸的腦袋在她腿上一下下頂著,喉嚨裡發出討好般的、咕嚕咕嚕的聲音,一雙藍眼睛水汪汪地望著她,尾巴搖得如同風車一般。
謝令君起初還板著臉,嘴上教訓著:“去去去!離我遠點!看見你就來氣!”
但被那溫熱柔軟的皮毛磨蹭著,感受著那小動物全然依賴的姿態,心中的火氣竟也被一點點磨去了。
謝令君終究不是心硬如鐵之人,眼見日頭似乎偏移了些,便歎了口氣,指著前方一處野花開得尤為茂盛、地勢略高的苔原,道:“罷了,走了這許久,就在此處歇歇腳吧。”
那匹名為“六龍”的馬兒,一直豎著耳朵留意著動靜,一聽“歇息”二字,竟像是聽懂了人言一般,不待謝令君拉扯,立刻前腿一軟,“噗通”一聲臥倒在地,大口喘著粗氣,舌頭都耷拉了出來,一副“可累死老子了,再走一步就要歸西”的憊懶模樣。
這戲演到興處,還不時偷偷抬起眼皮,瞟向謝令君,見她目光掃來,立刻閉上眼,喘得更誇張了,仿佛剛才那段路耗儘了它畢生的精力。
“桃穀草”見停下休息,立刻又恢複了活力,“汪汪”叫了兩聲,撒歡似的朝著遠處那波光粼粼、浮冰片片的冰海方向奔去。
桃穀花怕它又惹禍,剛要起身去追,卻被謝令君一個眼神瞪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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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火!”謝令君命令道,語氣不容置疑。
桃穀花隻得眼巴巴看著“桃穀草”那黑白色的身影在五彩的花叢中一蹦一跳,迅速遠去,不情不願地開始從驢背上卸下那口黑乎乎的鐵鍋和幾根寶貴的乾柴。
她淘了一把米,看了看那乾癟的米袋,小臉上浮現出擔憂的神色:“師傅,咱們的米……真的不多了。”
謝令君卻似沒有聽見,目光越過絢爛的花海,投向遠方那巍峨壯麗、在永恒日光下閃爍著瑰麗藍光的冰川,以及冰川腳下那片浩瀚無垠、浮冰如星羅棋布的蒼茫大海。
這天地之壯闊,造化之神奇,實非言語所能形容。
她凝望良久,又抬頭看了看天空中那顆似乎永恒不動的太陽,忽然問道:“小花,你困不困?”
“啊?”桃穀花正撅著小屁股,努力地用火石敲打燧石,試圖點燃那潮濕的柴火,聞言一愣,抬起頭,茫然地眨了眨眼,隨後撓了撓被風吹得亂糟糟的頭發,道,“師傅不說還好,這麼一說……好像還真有點困了呢!”
謝令君蹙起秀眉,心中湧起一個難以置信的念頭,喃喃道:“這地方……莫非沒有黑夜?”
“啊?師傅你說什麼?”桃穀花猛地直起身子,驚呼出聲,連手中的火石都忘了敲。
謝令君用手在眉梢搭了個涼棚,遮擋著那並不熾烈卻永恒存在的日光,語氣帶著幾分不確定,分析道:“咱們自上次歇息後,約莫又走了三個時辰。你瞧那‘六龍’,每次最多行走三個時辰,便會是那副死樣子耍賴。
按常理,此時早該過了正午,甚至天色都該暗下來了才對。可你看如今,這太陽的位置,似乎與三個時辰前並無太大變化?”
桃穀花聽了師傅的話,也猛地反應過來,小嘴張成了圓形,驚詫道:“真的耶!師傅,這到底是什麼地方呀?怎麼隻有白天,沒有黑夜呢?”
謝令君一時默然。她環顧四周,但見苔原廣袤,野花爛漫,如同一條巨大無比、色彩斑斕的織錦,一直鋪陳到視線儘頭。
遠方,巨大的冰川如同沉默的遠古巨神,靜靜地矗立在天地之間,冰壁陡峭,泛著幽藍深邃的光澤,與近處生機勃勃的花海形成鮮明而又和諧的對比。
更遠處,是那灰藍色的浩瀚冰海,浮冰如山,在日光下反射著耀眼的光芒,海天相接之處,雲霧繚繞,恍如仙境。
這雄奇、瑰麗而又帶著幾分寂寥蒼茫的景色,是她從未想象過的。
謝令君深吸了一口清冷而帶著花草芬芳的空氣,多日來的疲累、狼狽、抱怨,在這等浩瀚無邊的自然偉力麵前,忽然間都顯得微不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