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裡雖值盛夏,清晨卻還存著幾分涼意。
那朱雀大街上,早有那起早的買賣人支起攤子,賣花的擔著滿挑玉蘭、茉莉,清芬襲人;賣酒的揭起青布簾兒,新釀的屠蘇香氣混著晨霧飄散。
雖則河中、關中蝗災洶洶,這天子腳下因著漕運海運雙路暢通,米糧不絕,倒還維持著太平景象。
前些時四大糧商聯手抬價,將米價哄至鬥米百文,惹得市井惶惶。誰知燕王楊炯剛一還朝,便使麟嘉衛持刀巡市,又頒下《賑災暫行令》,限定糧價每鬥四十文,浮動不得逾十文。
那些糧商原要陽奉陰違,怎奈梁王府掌控南北漕運、乘風速運並海河碼頭,各家存糧幾何、屯於何處,皆在燕王掌握之中。
更有皇城司密探查稽,不過三五日工夫,長安米價便應聲而落。
故而這日街市一如往常,挑擔的貨郎搖鼓聲聲,推車的菜販吆喝陣陣。茶坊裡沸著蟹眼新湯,食鋪前蒸出玉餌香糕。雖有幾處牆隅可見災民蜷縮,大體上仍是一派升平氣象。
忽聞街角一陣脆亮童聲,卻見幾個報童高舉《長安日報》,滿街奔跑呼號:“號外號外!燕王以武定糧價,商賈聯名上中樞!!”
便有個青衫書生擲下兩枚銅錢,展報細讀,擊節讚道:“燕王此舉大善!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法,豈容奸商趁火打劫?”
旁邊一個綢衫商人卻搖頭嘀咕:“強壓糧價,恐傷商賈根本。長此以往,誰還敢來長安經營?”
那賣粥的王大叔正忙活著碗筷,聞言插嘴道:“老朽看燕王做得極好!這些黑心商賈,活該讓麟嘉衛的鋼刀教他們做人!”
又有個吃早點的夫子撚須歎道:“短期賑災或可見效,隻恐開此先例,日後商貿凋敝,終非長久之策。”
眾說紛紜間,忽見長街儘頭轉出兩道人影。
當先那人身著玄色蟠龍常服,劍眉星目,步履生風,正是燕王楊炯。他身後跟著個戴帷帽的女子,雖輕紗覆麵,那通身的氣度卻如昆山玉立,竟是微服出宮的女帝李漟。
但見燕王時而駐足與攤販交談,時而俯身察看米價,那女子卻始終冷眼旁觀,不發一言。
忽聞報童叫賣聲又起,李漟輕哼一聲,嗓音裡透著重紗也掩不住的譏誚:“這《長安日報》不是你創辦的麼?怎的日日登些對你不利的言論?連王欽若都能在上頭撰文攻訐於你?”
“原來你也知道王欽若與我作對?”楊炯猛地轉身,墨玉似的眸子盯著帷帽下模糊的容顏,“既知他是奸佞,為何還要重用?”
李漟纖指輕抬帷帽垂紗,露出半張尊貴麵容,唇角噙著若有若無的笑:“他若不與你作對,我提拔他作甚?”
這話說得輕描淡寫,卻似在楊炯心湖投下巨石。他凝神端詳李漟神色,欲辨其真偽,卻隻見那雙鳳眸如深潭難測。
當下咬牙道:“國有賢良之士眾,則國家之治厚;賢良之士寡,則國家之治薄!你可知自己在說些什麼?”
“嗬——!”李漟索性將帷帽掀至腦後,露出整張玉顏,“這是要與我辯經?幼時在蒙學你就辯不過我,如今倒要反天不成?”
楊炯見她仍是這般玩世不恭,心頭火起,上前一步道:“你給我正經些!如今君臨天下,治下是萬兆黎民,不是兒時過家家!”
李漟卻背著手踱至一個糖人攤前,隨手拈起個兔子模樣的糖人,語聲悠悠:“你覺得王欽若是奸臣?”
“媚主欺下,貪墨公帑,排除異己,不是奸臣是什麼?”楊炯答得斬釘截鐵。
“看來幼時學《君論》,你全然未曾聽進去。”李漟轉身,糖人在指尖轉動,“治平尚德行,有事賞功能。有行之士,未必能進取;進取之士,未必能有行也。”
見楊炯欲辯,她鳳眸一凜,續道:“國事千頭萬緒,豈是你那些師兄弟都能料理?又豈是丁凜那般剛直之士能夠勝任?許多事,偏偏隻有王欽若做得來。”
楊炯幾乎氣笑,反問出聲:“我倒要請教,何事非他不可?”
李漟將糖人放回攤上,取帕子拭了拭手:“王欽若是先帝開皇二年進士,曆任黃、揚、嶽三州,治平安民,頗著政聲。後遷戶部左侍郎,一應度支會計打理得井井有條。如今新政雖如火如荼,可有些事你們不敢碰,或不願碰!”
“比如?”楊炯神色漸凝。
“前梁遺下的逃戶,曆次大災大難的流民,嶺南難以清查的隱田。這些本是朝官諱莫如深之事,王欽若卻敢推行‘免稅落籍授田確田令’,至今除逃戶千萬,皆按丁授荒田,免租三年,落籍安民。這算不算善政?”李漟眸光如電,直刺楊炯。
楊炯一時怔住。他萬沒想到王欽若竟有這般魄力。
此舉可以說比新政更為激進,新政重在開源,以商稅補國用,田賦乃是最後才能動的根本;王欽若卻是直指節流,雖免三年租賦,長遠看確於國有利。
李漟見他不語,唇角微揚:“現在明白石介的新黨為何憎惡王欽若了?他這一招,打亂了新政步伐。新黨正與鹽改周旋,王欽若卻連大地主的根基都動了,民間反對新政的聲浪自然要比以前還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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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知如此,你為何還要縱容?”
“莫非朝堂隻能有新政一種聲音?”李漟睨著往來百姓向楊炯殷勤致意,語轉清冷,“新黨天天喊著為國為民,可曾見他們敢動大地主分毫?王欽若既敢,朕為何不用?況且新君登基,總要有幾件拿得出手的德政,不然以後史書如何記我?”
“強詞奪理!”楊炯隻覺頭痛欲裂,“改革不是請客吃飯,須得團結可團結之力,循序漸進。你可知福建鹽商為何叛亂?怕就是王欽若在底下煽風點火!”
李漟斜倚在臨街的朱漆欄杆上,陽光透過柳隙在她臉上投下斑駁光影:“人總將自己想得光明正大,將對手看得卑鄙齷齪。所謂忠奸,哪有定論?表麵說著一樣的道德文章,具體到人時卻是千差萬彆。”
“你這叫道德虛無主義,不能成為你重用‘五鬼’、縱容酷吏的緣由?”楊炯冷聲反駁。
李漟以手遮額,望了望漸高的日頭:“完整世間,總是光明與陰影並存。你可見過無影之物?”
“上元節的多枝燈,光華璀璨,何曾有影?”楊炯脫口而出。
李漟嗔怪地瞪他一眼:“又與我抬杠!朕既為天子,自然要用順手之人。新政官員借改革攬權欺君,聽不得反對之言,你怎知他們定然是對的?莫非戲文裡的主角都是他們不成?”
見楊炯仍不服氣,李漟擺手道:“你掌兵權,王欽若激起的民變自然由你平定。這帝王製衡之術,幼時太傅沒教過你?”
楊炯一時語塞。站在李漟立場,新政官員多是梁王一黨,與她離心離德。她要攬權施政,自然要培植親信,大興獄訟,於帝王而言確在情理之中。
思及此,楊炯深吸一口氣:“我非眼裡揉不得沙子,但萬事須有度。我與“五鬼”勢同水火,他們縱有才乾,若敢欺壓百姓、貪贓枉法,莫怪我刀下無情!”
李漟淺笑盈盈,鳳眸流轉:“這般大的火氣,莫非還因他們獻麵首之事?”
楊炯冷哼一聲,甩袖疾行。
李漟唇角微勾,快步跟上。
及至城門,見城外窩棚連綿,災民如蟻,不由蹙眉:“你拉我出來,惡心王欽若的目的已達。要收買民心,你自有錢糧兵馬,何苦非要拽上我?”
“這些都是你的子民!”楊炯指向災民營寨,“你久居深宮,再不親眼看看民間疾苦,將來必成昏聵之君!”
李漟漫不經心地理著袖口蟠龍紋:“如今我就不是了?政令難出宮門,這話可刺不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