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楊炯側臉線條柔和,唇角噙著笑,那笑意深入眼底,是真正想起珍視之人時才有的神情。她心中倏地一酸,如陳醋潑了心肝,說不清是羨是妒。
哪個女子不盼有個知心人?何況是這般青梅竹馬、相知相惜的情分。隻可惜……她瞥了眼自己蒼白的手,指尖那點血紅已凝成暗褐色。
隻可惜,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李淳勉強笑道:“長姐向來仁厚,胸襟氣度卻不讓須眉。自登基以來,待臣下寬和,體恤百姓,確是任君。”
“寬和?”楊炯輕哼,“她那是嫌人笨,懶得計較。”
話出口自覺失言,轉圜道,“我的意思是,素心聰明,眼界高。她心裡裝著百姓,隻要不逼急了,行事總有分寸。”這話似說給李淳聽,又似說給自己聽。
李淳何等聰慧,聽出弦外之音。她捏緊手中薔薇,花瓣簌簌落下。
靜了半晌,不願再說這些男女之事,忽然道:“行章可知,我為何住這延壽殿?”
楊炯側目。
“此處偏僻安靜,適合養病,這是一。”她抬眸,眼中水光瀲灩,“二來……這兒離長春殿近。長姐常來看我,有時批折子累了,信步就走過來,說說話,喝盞茶。”
她頓了頓,聲音更輕,“她說,延壽殿的花開得好,看了心情舒暢。”
楊炯心中微動。他想起方才殿中,李漟赤足踏花、仰天大笑的模樣,想起她說“孤家寡人”時的寂寥。
原來九五之尊,也會貪戀姊妹間片刻溫情。
正思量間,李淳忽輕輕咳嗽起來。她以帕掩口,肩頭輕顫,咳聲悶在絹帕裡,聽著揪心。好容易止住,帕子撤下時,楊炯眼尖,瞥見一點猩紅。
“允嘉!”他上前半步。
李淳迅速將帕子攥緊,搖頭笑道:“老毛病了,不得事。”臉色卻更白了幾分,在月光下恍若透明琉璃,一觸即碎。
楊炯蹙眉,他雖與李淳無深交,終究是李漟的妹妹,看她這般形銷骨立,於心不忍:“太醫怎麼說?可用著什麼好藥?若有缺的,我府上還有些珍稀藥材,明日便送來。”
“不必勞煩。”李淳婉拒,眼波卻在他麵上流轉,似在斟酌什麼。許久,她忽然問:“行章以為……宋國公府,往後當如何自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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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問得突兀。
楊炯眸光一凝,對上她那雙含愁帶怯、卻隱現銳光的眼睛。電光石火間,他瞬間明白,今夜這場“偶遇”,怕非偶然。
當即,楊炯不動聲色的答道:“允嘉何出此言?宋國公府世代忠良,章駙馬又剛晉了羽林衛大將軍,正是聖眷優渥之時。”
“聖眷?”李淳低低重複,唇角勾起抹苦澀的笑,“行章麵前,我也不說虛話。自我嫁入章家,眼見它起高樓,眼見它樓塌了。
公公戰死渭水,府中男丁折損大半,若非長姐最終……
這爵位能不能保住,尚未可知。”
她抬起眼,目光直直刺來,“如今駙馬掌羽林衛,看似風光,實則是坐在火山口上。
行章,你說是也不是?”
楊炯一時沉默。
章甫釗此人,勇武有餘,謀略不足,且性喜鑽營,與其父一脈相承。讓他重組羽林衛,李漟確有培植親信之意,但其中艱難,明眼人都看得出,無錢無兵無器械,空有個名頭罷了。
李淳能看得明白,倒令他刮目相看。
“允嘉多慮了。”楊炯緩緩道,“素心既用章駙馬,自有考量。儘心辦差便是。”
“儘心辦差……”李淳喃喃,忽然上前一步,竟伸手抓住楊炯衣袖,“行章!我……我隻求你一句話!”
她仰著臉,眼中水汽氤氳,那份端莊雍容儘碎,露出底下深藏的驚懼與哀懇:“我的孩兒,章家這一脈骨血……往後隻想做個安分守己的富家翁!隻要我活著一日,絕不讓他們重蹈覆轍!
求你……求你給條活路!”
這話說得淒絕,在靜夜裡格外刺耳。
楊炯心中歎息,輕輕抽回衣袖,動作溫和卻堅定:“言重了!大華律法昭昭,隻要忠於君上、勤於王事、愛護百姓者,自有福報。”他頓了頓,補上一句,“章駙馬正當壯年,前程遠大,允嘉當好生保重,莫要思慮過甚,反傷玉體。”
這話滴水不漏,既未承諾什麼,也未絕了她的念想。
李淳何等聰明,聽懂了其中深意。
楊炯這是在警告:安分守己,則平安無事;若再生異心,便是自尋死路。
李淳踉蹌退後半步,倚在花架上。薔薇刺紮進後背,竟不覺疼。良久,她慘然一笑,斂衽行禮:“謝行章指點……是我失態了。”
楊炯看她這副模樣,終究有些不忍。
從懷中取出一隻小巧玉瓶遞去:“這是密宗的‘寧神散’,安神養心最效,允嘉留著罷。”
做完這一切,楊炯自覺仁至義儘,便溫言道:“夜確實深了,早些歇息。改日得空,我再來看望。”
李淳默默接了,攥在掌心。玉瓶溫潤,卻暖不進心裡去。
楊炯不再多言,拱手作彆,轉身離去。
走出十數步,回頭望去,見那抹素白身影仍立在薔薇架下,月光花影裡,單薄如紙人。
夜風吹過,揚起她鬢邊散發,竟有幾分鬼氣森森。
楊炯搖搖頭,加快腳步。
方才李淳那番話,讓楊炯心底那點暢快消散無蹤,反生出些煩悶。權力傾軋,從來是你死我活,李淳看得明白,卻逃不脫。
可這深宮之中,誰不是身不由己?隻要參與到其中,想要有所求,哪個不是抱著必死之心?天底下哪有隻享受權力而不承擔後果的好事?
正思忖間,已走到廣澤湖東岸。
此處更僻,沿岸生著叢叢蘆葦,時有水鳥驚起,撲棱棱飛入夜幕。
楊炯正欲喚巡夜禁衛問李澈去向,忽聽前方水聲嘩啦,似是有人撩水。
凝目望去,但見湖邊青石上,坐著個女子。
此時雲破月出,清輝瀉地,照得湖岸明晃晃如鋪寒霜。那女子背對著他,一襲杏子黃綾裙,外罩月白紗衣,正俯身以帕子蘸水,輕輕搓洗。
她衣袖半挽,露出兩截皓腕,月光下白得晃眼,腕上各套一隻翡翠鐲子,隨著動作叮咚輕響。
最是那一頭青絲,並未綰髻,隻鬆鬆挽了個慵妝髻,斜插一支點翠蜻蜓簪。幾縷散發垂落頸邊,襯得那段脖頸修長如玉。她身姿窈窕,即便坐著,亦如風中蒲柳,自有一段風流態度。
楊炯心頭一跳,這背影他太熟悉了,不是李淽是誰?
自那日虹橋一彆,已數日未見。卻沒想到她竟深夜回宮,還獨自在此浣帕。
楊炯心中歡喜如春草瘋長,方才的煩悶一掃而空,腳下不由加快,幾乎是小跑著過去,一邊揚聲道:“卿卿!卿卿——!何時回宮的?”
李淽聞聲,動作頓住。她緩緩直起身,卻未回頭,隻將手中帕子擰乾,細細疊好,這才側過半邊臉來。
月光正照在她麵上。但見眉似初春柳葉,眼如秋水寒星,鼻膩瓊脂,唇含朱丹。皮膚白得異乎尋常,不是李淳那種病態蒼白,而是瑩潤如玉、皎潔如月的光澤,仿佛自帶柔光。
此刻的李淽,眼波流轉,朝楊炯淡淡一瞥,那目光清清冷冷,似喜似嗔,似有千言萬語,又似空無一物。
李淽見他這急匆匆模樣,唇角微不可察地彎了彎。她站起身,將疊好的帕子收入袖中,也不答話,轉身便往芷嵐宮方向走去。
芳蹤渺渺,不著痕跡。
正是:
廣澤湖上見卿卿,眼波明,黛眉輕。
綠雲高綰,金簇小蜻蜓。
好是問她來得麼?和笑道:莫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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