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楊炯離了長春殿,踏著滿地溶溶月色,心中那三分得意、七分暢快,恰似春冰乍裂,汩汩然湧動不休。
方才那一番“意有所指”的揶揄,思及李漟含餃瞪目的模樣,唇角便不自覺揚起:“我有一萬種方式對付你!一萬種!”
正自得意間,已是行至丹墀下,更見田令孜領著三五個小黃門垂手侍立。
田令孜眼尖,見楊炯出來,忙不迭迎上,臉上堆出十二分的笑,褶子都擠作菊瓣兒:“王爺萬安!奴才瞧您這神色,便知陛下那兒已是雨過天晴了!”
楊炯睨他一眼,笑罵:“你這人,倒會看人臉色。”
說著從袖中摸出塊羊脂玉佩,隨手拋去,“賞你的!今日哭得倒情真意切。以後可要收著些,好歹也是掌印,讓人見了,以後還怎麼管後宮?!”
田令孜雙手接了,觸手溫潤,知是禦前的好東西,喜得連連躬身:“哎呦!奴才哪敢當!奴才那眼淚,原是真真兒急出來的!
陛下那性子您最知,平日裡瞧著春風化雨的,真惱起來,九天雷霆也不及哩!”又道:“王爺這是要出宮?奴才喚暖轎來?”
“不必。”楊炯擺擺手,信步沿漢白玉階往下走,“月色正好,走走醒醒酒。”
忽想起什麼,回頭問道:“那丫頭呢?”
田令孜知他問的是李澈,忙答:“十公主跑彆處去了,臨走時還嘟囔……嘟囔什麼‘姐夫大壞蛋’,奴才也沒聽真切。”
說著偷眼覷楊炯神色。
楊炯失笑:“這小丫頭!”
當即,也不再問,徑自往西邊宮道行去。
田令孜不敢遠送,隻在原地躬身,待那襲紫袍沒入花蔭深處,方直起腰來,將玉佩小心揣進懷裡,低聲歎道:“一個比一個難伺候……這日子喲。”
卻說楊炯離了長春殿,信步而行。
宮中夜禁雖嚴,於他卻如履平地。巡夜禁衛遠遠見是楊炯,皆垂首避讓,無敢仰視。
此時已近子時,萬籟俱寂,唯聞夏蟲喓喓、更漏迢迢。
月光灑在廣澤湖上,碎成千萬片銀鱗,偶有錦鯉躍波,“撲喇”一聲,蕩開圈圈漣漪。
楊炯本欲尋了李澈便出宮,奈何在周圍找了半炷香也不見蹤跡。正思忖是否抓個內侍問問,不覺已走到廣澤湖西岸。
舉目望去,但見對岸宮殿嵯峨,簷角飛翹,正是前朝太妃所居的延壽殿。此殿臨湖而築,據說梁暘帝時確曾鬨出些“孝期不謹”的風言風語,真偽難辨,隻平添幾分香豔傳說。
楊炯本無心駐足,目光卻被殿前一叢薔薇花吸引。
時值盛夏,那薔薇開得潑天潑地,密密匝匝壓滿花架,月光下泛著胭脂般的紅暈。
而花架下,竟俏生生立著個人影。
凝神細看,見是個女子,著一襲月白素羅裙,外罩藕荷色輕紗半臂,腰間鬆鬆係著條艾綠絲絛。
此時的她正仰麵望著架上薔薇,側影被月光勾勒得極清極淡,恍若水墨渲出的剪影。
夜風拂過,吹得紗裙貼體,顯出幾分伶仃瘦骨;滿架紅花簌簌搖落,幾瓣沾在她鬢邊、肩頭,竟似泣血一般淒豔。
楊炯腳步微頓,略一凝眸便認出是四公主李淳。
印象中,這位公主出嫁最早,性子也最是溫婉端莊,昔日宮宴上見過幾回,總是含笑靜坐,話不多。
算來她嫁入宋國公府許久,育有一子一女,本該是公主中最順遂的,怎地深宵獨立於此,周身籠著層化不開的孤寂?
正遲疑是否上前,那邊李淳似有所覺,緩緩轉過頭來。
月光正好照在她麵上。但見一張瓜子臉兒,膚色蒼白得近乎透明,雙頰卻泛著病態的嫣紅。那雙眼,本應是杏核形狀,此刻卻因消瘦顯得格外大,眸中空茫茫的,映著月光花影,竟無半分神采。
她看見楊炯,先是一怔,繼而唇角微微牽起,漾出個極淺極淡的笑,頷首示意。
既已照麵,便不好裝作未見。
楊炯整了整衣袖,緩步穿過九曲石橋,行至薔薇架下。離得近了,更覺李淳氣色不佳,雖敷了薄粉,仍掩不住眼底青黑。
他忽然憶起之前聽聞四公主小產後一直病著,李漟特旨接回宮中調養,看來傳言非虛。
“允嘉。”楊炯拱手為禮,語氣溫和,“夜深露重,怎獨自在此?”
李淳聞言,眼中掠過一絲極淡的訝異。
“允嘉”這小字,自出嫁後便少有人喚了。宮中姊妹多稱她“四姐”或“四公主”,駙馬府上下則恭稱“殿下”。
這聲“允嘉”恍如隔世之音,勾出些許舊憶。
是了,恍惚許多年前,在先帝特設的蒙學館裡,她確曾與楊炯、李漟、李瀠等人一處讀過幾日書。
彼時春光正好,硯台邊的墨香混著窗外的棠花香,她原也該如他們一般,臨帖聽講,談笑朝夕。誰知韶光不由人,不過淺嘗了幾日窗下的清風朗月,便忽蒙恩旨,上了公主封號。
不出幾載光陰,更是一朝鳳冠霞帔,嫁到了宋國公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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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淳很快收斂心神,端雅還禮:“行章!”
頓了頓,眼波微轉,竟帶出幾分久違的靈動,輕聲道:“以後可莫要亂叫。若依著你與卿卿的情分,該喚我一聲‘四姐’才是。”
這話說得巧妙,既點出楊炯與李淽的曖昧,又自抬了身份。
楊炯不由多看她一眼,都說四公主性子柔順,如今看來,倒不失機敏。
楊炯搖搖頭,並不搭言,反而是岔開話題,問道:“聽聞你前陣子欠安,如今可大好了?我瞧這氣色,似比春時紅潤些。”
李淳抬手輕撫麵頰,指尖冰涼:“長姐待姊妹們最是親厚,自我回宮,日日遣太醫請脈,藥膳補品不斷,又特許我住這延壽殿靜養。這兒臨湖,夏日涼爽,最宜將息。”
她聲音柔緩,如溪流漱石,“若不好生養著,豈不辜負聖意?”
楊炯點頭。
李漟對在世皇親的厚待,朝野皆知。登基後大加封賞,公主們皆晉長公主,兄弟雖亡故,其親眷亦得恩蔭。
這份顧念親情,半是本性,半是帝王心術,宗室凋零至此,再不相護,真成孤家寡人了。
兩人一時無話。
夜風掠過湖麵,帶來濕潤水汽,薔薇香氣愈發濃烈,甜膩得有些悶人。
李淳轉身折了一枝半開的薔薇,指尖無意被刺紮了下,沁出顆血珠。她也不拭,隻垂眸看著,忽然問道:“方才……是從長春殿來?”
“嗯!”
“見著長姐了?”李淳側過臉,月光在長睫下投出淡淡陰影,“沒……吵架吧?”
楊炯想起殿中種種,失笑道:“吵得凶呢。她說要做昏君,要修宮殿、選麵首、折騰得天下不寧!”
李淳詫然抬眼。她雖知長姐與梁王府關係複雜,卻不想竟到這般口不擇言的地步。
沉吟片刻,方輕聲問:“那……你不擔心?”
“擔心什麼?”楊炯負手望向湖心月影,語氣淡然,“她若真要做,根本不會說。既說了,無非是心裡憋悶,尋個由頭發泄罷了。”
頓了頓,聲音低了幾分,莞爾笑道:“你可知素心小時候的事?”
李淳搖頭。
楊炯眼底浮起些許暖意,回憶起往昔:“素心自幼不愛拘在宮裡,常拉著我偷溜出宮玩。每每玩到日頭西斜,回宮前必要繞去廣袖巷,將善婆婆攤上的糖炒栗子悉數買下。
那時皇後管得嚴,她手頭緊,便逼我付賬,說自己最愛吃栗子。其實她沾了栗子就起紅疹,哪裡是喜歡吃?每次買回去全分給了宮人。”
他笑了笑,搖頭繼續道:“後來我才知曉,善婆婆的丈夫、兒子都死在開國戰事裡,家中隻剩一棵栗子樹,年紀大了,炒好的栗子常賣不完。
素心便每次去都找借口包圓,好讓其早點回家。”
這番話說得平緩,李淳卻聽得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