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自花解語拂袖而去,楊炯便被兩個壯漢引至西首一處茅屋。
這屋舍雖以竹木搭就,茅草覆頂,倒也收拾得齊整。
推門進去,但見一床一桌兩椅,靠牆還設著個竹製書架,架上竟擺著幾冊舊書,紙頁泛黃,顯是時常翻閱的。
窗扉半掩,晚風透入,帶著山間特有的草木清氣,倒也清雅。
楊炯踱至窗前,放眼望去。
但見夕陽西下,漫天霞彩將山穀染作金紅。遠處炊煙嫋嫋,田埂上農人荷鋤而歸,幾個頑童追逐嬉鬨,驚起林間宿鳥。
這般景象,倒真是個世外桃源,哪見半分賊寇巢穴的肅殺之氣?
可此時的楊炯卻無暇欣賞,他負手而立,心中如潮翻湧。
初時隻道福建路範汝為作亂,不過鹽商抗稅,嘯聚山林。如今觀之,竟有福建口音高手現身京師,範氏之子又潛伏江南,這分明是有謀劃、有綱領的叛舉。
若容其南北勾連,截斷馳道,震動金陵,怕是會出大事。
念及此處,楊炯眉峰微蹙,暗忖此番南下,須得速速平息禍端,以雷霆之勢震懾宵小,方保社稷安穩。
正思量間,忽聞門外一聲嬌叱:“你們都下去!我來守著!”
聲音清亮,帶著三分怒氣,正是蘇凝。
“是,蘇姐。”守衛應聲退去。
竹扉“吱呀”一聲推開,蘇凝跨步進來。
但見她換了身淺藍勁裝,腰間束著鴉青汗巾,更顯得蜂腰猿背,鶴勢螂形。隻是那張鵝蛋臉上,左右眼眶各一團烏青,活脫脫似那食鐵獸成了精,偏她還昂首挺胸,故作威風,倒叫人忍俊不禁。
她手中端個粗瓷大碗,重重往桌上一頓,粥水險些濺出。
“吃吧!小白臉,噎死你!”說罷雙手叉腰,杏眼圓睜,兩個黑眼圈在夕陽下愈發醒目。
楊炯轉過身來,將她上下打量一番,唇角漾起笑意,卻不言語。
“看什麼看?沒見過大美人?!”蘇凝被他瞧得惱了,跺腳喝道。
楊炯緩步走近,距她三尺處站定,慢悠悠道:“大美人倒是見過不少,似姑娘這般食鐵獸成精,確是頭回見。”
話音未落,自己先笑了起來。
“你!好好好!食鐵獸是吧!”蘇凝氣得渾身發顫,舉起拳頭,“今日便讓你見識見識,什麼叫食鐵獸發威!看還有誰來救你!”
說著便要動手。
楊炯卻不慌不忙,將手往腰間一按,淡淡道:“忘了告訴你,在下除了拳腳功夫,還略通毒術。姑娘可想試試?”
蘇凝舉起的拳頭頓時僵在半空。她白日裡吃了虧,知這小白臉詭計多端,說話真真假假難辨,若他當真會用毒……
想到這裡,蘇凝不自禁後退半步,強作鎮定道:“少嚇唬人!我……我告訴你,便是死,也絕不嫁你!”
“姑娘放心。”楊炯撣了撣袍袖,在竹椅坐下,“在下也無意娶個老姑娘為妻。”
“你說誰老姑娘?!”蘇凝跳將起來,卻見楊炯手指又撫上腰間錦囊,隻得生生壓下火氣,咬牙切齒瞪著他。
楊炯麵上淡然,心中卻是疑惑。
自蘇凝進屋,他便察覺有異。這女子雖故作凶悍,眼神卻時不時瞟向桌上那碗粥,目光閃爍不定。
再聯想起她與花解語那番爭執,楊炯豈敢輕易食用?
故而他故意言語相激,偏這蘇凝隻怒不動,更無離去之意,分明是要親眼看他喝下。
這般心思,倒讓楊炯愈發警惕。
靜默半晌,楊炯忽開口道:“在下有一事不明,想請教姑娘。”
“哼,好奇心太重,當心短命!”蘇凝抱臂倚在門邊,滿臉戒備。
楊炯不接這話,反而問道:“姑娘口口聲聲要反叛朝廷,說是為父母報仇,與官府勢不兩立。可你寨中不過三百餘人,青壯僅百,如何抵得過朝廷虎狼之師?這以卵擊石之舉,豈非自尋死路?”
“你懂什麼!”蘇凝柳眉倒豎,“朝廷腐敗,百姓苦不堪言,隻要我們振臂一呼……”
“停停停!”楊炯抬手打斷,站起身來,目光如炬直視她,“姑娘張口閉口朝廷腐敗,百姓困苦,可在下所見卻非如此。
近年來朝廷外禦強敵,滅西夏、拓南疆、複西域,疆域之廣,曠古未有。對內推行新政,修馳道、通漕運、興海事,更引進占城稻,使萬民得飽。
雖有天災小亂,然大勢向好,盛世可期。姑娘所謂‘腐敗困苦’,從何說起?”
這番話字字鏗鏘,蘇凝聽得雙目赤紅,攥緊拳頭嘶聲道:“你們這些權貴公子,終日將國家、盛世掛在嘴邊,何曾見過民間疾苦?!
我爹娘被青苗貸逼得家破人亡時,你們在哪?
這就是你說的盛世?!”
她胸口劇烈起伏,眼中淚光閃爍,那兩個黑眼圈襯著通紅眼眶,瞧著竟有幾分可憐。
楊炯卻神色不改,正色道:“在下不否認新政初行時,確有官吏陽奉陰違,勾結豪強,禍害百姓。
但朝廷察覺後,即刻設立考功司,遣禦史台、六部要員赴各地稽查。至今法辦府尹八人,地方官一百三十餘。更在金陵等大城設衙,凡百姓因新政受損者,皆可申告索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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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頓了頓,直視蘇凝,“敢問姑娘,令尊之事,可曾去金陵考功司申訴?”
“申訴?”蘇凝淒然一笑,“官官相護,我去還有命回來?”
“荒謬!”楊炯搖頭,語帶譏誚,“若說這話的是尋常婦孺,情有可原。可姑娘身懷絕技,武功高強,明知有申冤之途卻畏縮不前,隻知落草為寇,劫掠百姓,豈非不忠不孝,懦弱無能?”
“你……你說什麼?!”蘇凝一腳踏在竹凳上,“哢嚓”一聲,那凳子應聲碎裂。
楊炯非但不退,反而上前一步,幾乎與她麵貼麵,冷笑道:“難道不是?令尊既為縣衙吏員,姑娘自幼耳濡目染,豈不知申訴之路?
縱信不過金陵衙門,也該知長安有三司條例司,廣納民言。
再不然,登聞鼓總該知道,以上路途你一條未走?何言朝廷腐敗?!
姑娘有這般武藝,父母含冤,不思報仇雪恨,反在此打家劫舍,不是懦夫是什麼?”
這番話如利刃般刺入蘇凝心口。她連連後退,脊背抵上土牆,張了張嘴,卻吐不出半個字。
父母慘死的畫麵湧上心頭,悲憤交加之下,她再也按捺不住,揮拳便打:“你們這些權貴,隻會替朝廷說話,我打死你!”
“冥頑不靈!”楊炯側身避過,右手如電,擒向她手腕。
一時間,兩人又在這室內交起手來。
蘇凝拳風剛猛,招招狠辣,每出一拳都帶著破空之聲;楊炯卻身法靈動,如穿花蝴蝶,總在間不容發之際避開鋒芒,時而反擊一二。
但見燭影搖紅,兩人身影交錯,拳來掌往,打得難解難分。
蘇凝久戰不下,心中焦躁,使了招“黑虎掏心”,直取楊炯前胸。楊炯不閃不避,左手格擋,右手疾點她肋下要穴。
豈料蘇凝應變奇快,身子一扭,竟以肩撞來。
楊炯收勢不及,手掌向前一按,觸手處一片溫軟豐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