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花解語羞憤難當,命寨眾將楊炯與蘇凝背對背捆作一處,抬回房中看守。
二人被擲於竹榻之上,但見門外人影幢幢,竟添了四名女衛把守,窗牖之外亦有人聲巡視,真個是銅牆鐵壁,插翅難飛。
蘇凝何曾受過這般委屈?剛一落定,便如活魚入網般扭動起來。豈料那老藤浸過桐油,越是掙挫,越是緊縛,不多時便深深勒入肌骨。
楊炯但覺肋下生疼,不由得蹙眉低喝道:“你且安分些!這繩索遇力則縮,再掙下去,隻怕要斷骨傷筋了。”
“要你多嘴!”蘇凝嗔道,卻果真停了動作。
屋內燭火已換過新蠟,明晃晃照得四下通明。她靜了半晌,忽想起什麼,側首問道:“你當真姓楊?”
楊炯漫應道:“我姓曾,曾阿牛的曾。”
蘇凝聞言,吃力轉頸欲瞪他,奈何背脊相貼,隻瞧得見半幅側臉。她氣急,又掙了兩下,藤索吱呀作響,終是頹然道:“方才花姐喚你楊公子,你怎不辯駁?”
“此乃愛稱耳。”楊炯信口道,“便如我喚你食鐵獸一般。”
“啐!”蘇凝頰上飛紅,啐道,“哪個要你愛稱!登徒子,小白臉!”罵聲雖厲,卻隱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羞意。
楊炯不答,隻將雙目緩緩掃視屋內:竹窗以鐵條封死,門扉外鎖聲隱約,牆角堆著些雜物,卻無鋒利之物。
正思忖間,忽聞蘇凝悶聲道:“你可是朝廷鷹犬,來探虛實的?”
“你多慮了。”楊炯輕笑,“在下不過好奇,你真要造反?”
“是又如何!”蘇凝聲調陡然拔高,似被觸了逆鱗。
楊炯聽她語氣雖硬,卻無狠戾之氣,心下暗忖:觀這寨中老幼,衣衫雖簡樸,麵色卻安詳;屋舍雖陋,雞犬之聲相聞,分明是避世桃源氣象。若真是十惡不赦之徒,豈會容王府隨從安然離去?又豈容我這般戲謔?
思及此,他語氣轉沉,緩緩問道:“我且問你,欲行大事,綱領何在?訴求幾何?如何用兵,分作幾段?眼下症結有哪些,又當如何破解?”
這一連串問句如疾雨打萍,蘇凝一時語塞,惱羞成怒,後腦猛地向後撞去。
楊炯未防此著,“咚”的一聲,疼得齜牙:“你瘋了?!”
“讓你賣弄!”蘇凝哼道,語氣中竟有三分得意。
楊炯緩過痛來,正色道:“你且安分聽著!造反非孩童嬉戲,動輒便是身首異處、株連九族的下場。你身負武藝,或可自保,可寨中婦孺何辜?那些垂髫小兒,也陪你賭命不成?”
見蘇凝欲辯,他搶道:“莫要強辯!往日官府不剿,一是尋不著這世外洞天,二是爾等未劫掠行商,不曾顯露蹤跡,靠著鹽土薄產,尚可度日。可一旦事泄,單是滁州廂軍便有三千之眾,你那千窟洞真擋得住大軍搜山?”
他頓了頓,聲音漸冷:“一腔熱血固然可嘉,然無綱領、無謀劃、無勝算,僅憑意氣用事,與送死何異?”
若在平日,這番話蘇凝定當耳旁風。可此刻二人肌膚相貼,氣息相聞,字字句句直往耳中鑽。
她默然半晌,忽疑道:“你怎知我們靠鹽土過活?”
楊炯失笑:“這荒山野嶺,官府尚且難覓,範汝為的兒子如何尋來?鹽土遇水可煮鹽,範家又是閩地鹽梟,這般淺顯關聯,很難推想麼?”
蘇凝身子微僵,低啐道:“你們男子,沒一個好東西!”
“哦?”楊炯敏銳捕捉到她話中“你們”二字,故意拖長聲調,“如此說來,姑娘對那位範公子……”
“休要胡言!”蘇凝急道,“他中意的是花姐!”
楊炯心下一沉,想起花解語在茅房中百般遮掩,暗忖:莫非二人真有私情?
口中卻戲謔道:“原來如此。難怪姑娘年過雙十尚未出閣,竟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話音未落,後腦又是劇痛。
蘇凝這回用了十成力,撞得楊炯眼前金星亂冒。
“你再嚼舌根,我便與你同歸於儘!”蘇凝聲顫如箏弦,顯是動了真怒。
楊炯忍痛笑道:“若非心虛,何至如此?”
蘇凝氣極,連珠炮似的道:“我來此不過年餘,與那範建隻見過三麵!花姐……花姐命苦得很,自幼失怙,豆蔻年華便上山營生。她心慈,收留這許多無家可歸之人,若非為了他們,早該覓得良人,何至於此!”
“良人?範建麼?”楊炯嗤笑。
“說了莫要編排花姐!”蘇凝掙紮欲撞,卻被繩索所困,隻得恨恨道,“花姐不喜那人。若非範家握有閩地鹽路,花姐豈容他輕薄!”
“輕薄?”楊炯精神一振,“你與花姐皆會武藝,他能如何輕薄?你同我鬥狠的勁兒呢?”
蘇凝默然片刻,低聲道:“你與他……不同。”
“何處不同?”
燭火劈啪一聲,爆出朵燈花。
蘇凝聲音細若蚊蚋:“你雖油嘴滑舌,卻人畜無害。可那範建……他以鹽路相挾,逼花姐下嫁,實則想占這桃源寨作跳板,為日後起事做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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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炯啼笑皆非,平生頭回被人評為“人畜無害”。
他心念電轉,追問:“既知他包藏禍心,你先前為何主張與他合謀造反?豈非引狼入室?”
“唉……”蘇凝幽幽一歎,“花姐年歲漸長,總需個依靠。範建雖非良配,到底有些本事,否則也不能助其父掌控鹽路。花姐……她常深夜垂淚,這桃源寨是她的牽掛,更是她的牢籠。”
“好個‘為她著想’!”楊炯冷笑,“逼姐妹造反,逼姐妹嫁人,你這般做派,倒比那腐儒更甚三分!”
“你……你這張嘴早晚要惹禍!”蘇凝氣結,連連後撞,卻總被楊炯偏頭躲過。
楊炯忽正色道:“你可知範建為何死賴在此十餘日不走?”
“為何?”
聽她反問而非駁斥,楊炯心下立刻分析出了關鍵信息:範建定然還在寨中!
當即,楊炯繼續試探開口:“同安郡王楊炯已南下金陵完婚。其麾下麟嘉衛火器冠絕天下,其妻族陸氏掌江南漕運。待大禮一成,水路並進,範汝為便成甕中之鱉。
如今他們無路可走,唯有行險……”
“如何行險?”蘇凝急問。
“若我是範汝為,必遣精兵假扮商旅北上,暗伏花山左近。花姐應婚便罷,若是不應,伏兵齊出,奪寨易如反掌。屆時朝廷若困福建,範建便可由此奇襲金陵,行圍魏救趙之策。”
蘇凝怔了半晌,遲疑道:“這……不是好事麼?”
“糊塗!”楊炯歎道,“花姐可心儀範建?”
“不喜。花姐說他輕浮難信,可利不可交心。”
“這便是了!”楊炯聲音轉急,“範建滯留不去,正是在調兵遣將!我料不出三日,必在寨中防備鬆懈時發難。屆時你與花姐人為刀俎,這桃源寨數十年基業,毀於一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