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三春似乎看出了皇帝的疑惑。
他抬起頭,布滿麻點的臉上竟流露出幾分悲憫之色。
“陛下,您是沒親眼看見......”王三春的聲音有些沙啞,“瓊州疫情最凶的時候,城裡每天死去的人都統計不過來,抬出去的人一車一車......藥根本不夠,郎中都累倒了好幾個,城中可謂是人心惶惶。”
“可即便那樣,當朝廷的救濟到來時,城裡的百姓也都出來幫忙了。”
“熬藥的,分粥的,維持秩序的,照顧病患的......裡麵也有不少世家公子。”
王三春頓了頓,又開口道:“有個鄭家的小郎君,才十五六歲,自己發著燒,還跟著我們的人到處分發藥材,最後沒挺過去。”
“還有個林家的管事婆子,帶著一群丫鬟婆子,日夜不停地燒水煮布,給病患擦身降溫,最後自己也染上了。”
“末將知道他們是反賊,攻城時恨不得殺光這些蠹蟲全家,可看著這些......心裡又覺得,好像他們也不全是黑心爛肝的壞人。”
“一家子人,總有好的,也有壞的,有知道內情的,有被蒙在鼓裡的......“
“就像咱們軍中,也有好兵,也有孬種,不能一概而論。”
王三春說完,有些忐忑地看著李徹。
席間一片寂靜,眾臣子皆是忐忑不安地偷偷看向皇帝。
能走到這個位子的人,不會被王三春三兩句話說得善心大發。
而且他們很清楚,如今陛下正準備對付世家,王三春這一番話怕是觸了陛下的黴頭。
彆看王三春長得醜,平日凶巴巴的,在奉國同僚中的人緣其實很好,大家都知道他講義氣。
眼見陛下麵色不渝,一眾老臣皆是想要幫忙說說話。
霍端孝歎了口氣,起身拱手剛欲要開口道:“陛下......”
卻見李徹伸手製止,隻得無奈坐了回去。
李徹看著王三春的眼睛,心中也有些複雜。
王三春的話很樸素,甚至有些混亂,卻觸及了一個他一直在思考的深層問題。
在徹底清算世家這個龐大的腐朽階層時,該如何區分罪惡與無辜?
不分青紅皂白的株連,固然能最大程度清除世家勢力,但也必然會造成大量冤屈,形成新的仇恨。
近日來,李徹一直在看王遠山留下的書籍。
王遠山曾言,法治之要在於‘程序正義’與‘罪責自負’,並對此世大搞株連的封建思想做出了批評。
對謀逆等大案,當設立嚴密的偵查、審訊、定罪程序,明確個人罪責與家族連帶的範圍。
譬如:主謀首惡,罪無可赦;知情參與、提供資助者,依律嚴懲;但不知情者,或有證據表明其曾反對阻止惡行者,或可網開一麵,區彆處置。
這不是什麼聖母行為,而是對法律的基本尊重。
未來大慶走向民主,就需要法律的公正性大於懲罰性。
李徹的沉默並未持續太久,片刻沉吟後便歎了口氣。
“罷了。”他擺了擺手,目光從王三春臉上移開,“此事牽扯甚廣,非三言兩語可決,暫且擱置,容後再議吧。”
隨即看向刑部尚書王四春:“王卿,將那些押解回京的逆犯好生收監,莫要刻意折辱,一應飲食起居按律例供給便是。”
王四春出列應諾。
此言一出,席間眾人神色各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