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體微微前傾,聲音沉緩中帶著不易察覺的激動:“然則,身居廟堂,手握權柄,外有利祿誘惑,內有私欲翻湧,同僚傾軋,政務繁劇。當此之時,‘正心’二字,何以持守?”
此題極為刁鑽,直指為官者核心困境,將內在心性修養與外在複雜實務熔於一爐,遠超尋常章句之考。
鐘離玨眉心緊蹙,陷入沉思,雅間內隻聞樓下隱約喧嘩與鍋中湯底咕嘟之聲。
片刻,他抬眼,目光清亮卻帶著一絲猶疑:“學生以為,居官首在‘主一’。心有所主,則外物不能搖。所謂‘一’者,非固守一隅,乃銘記初心——為民請命、為國分憂之誌。以此誌為衡,則遇賞罰,可不驚;臨得失,可不惑;處繁劇,可不亂。如舟之有舵,縱風濤洶湧,不失其航。”
鐘夫子不動聲色:“此誌若與上官之意相左,與同僚之利相悖,何以處之?”
“當以道義為權衡,不以私意決進退。可行則據理力爭,不可為則守正不阿,必要時……去之以全節。”鐘離玨答得乾脆,卻顯出一絲少年人的剛硬。
“守正不阿,去之以全節?”夫子輕輕重複這八個字,搖了搖頭,將那片豬肉放入口中細細咀嚼,仿佛在品味這話中的滋味。
良久,他放下筷子,目光變得極為複雜,那銳利中竟透出一絲莫名的痛楚與滄桑。
“潔身自好,掛冠求去,聽起來固然清高,痛快!可你苦學數載,你的報複誰來實現?你倒是全了己身名節,心中無愧了,然後呢?”
說完這話,鐘夫子似乎陷入了某種久遠的回憶,眼神飄向窗外喧囂的市井,卻又仿佛穿透了時光,看到了另一個自己。
雅間內寂靜無聲,連樓下鼎沸的人聲都仿佛被隔絕開來。
鐘離玨屏息凝神,他從未見過夫子露出如此……近乎痛悔的神情。
良久,夫子長長籲出一口氣,那口氣中帶著無儘的感慨,“老夫年少時,也曾如你一般,意氣風發,隻知直道而行,眼裡揉不得半點沙子。”
他頓了頓,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粗瓷茶杯的邊緣,目光晦暗不明。
那年,他不過一舉人,知曉知縣貪墨修河款項,以次充好後,滿腔憤慨,自以為手握證據,真理在握,不顧座師‘稍待時機,聯名具奏’的勸阻,更不聽同僚‘水至清則無魚’的暗示,毅然揭發。
可惜,很多事情並不靠一腔熱血就能改變。
他空有滿腔正氣,卻因不懂迂回,不辨時機,不僅未能除惡,反而打草驚蛇,給了他們掩蓋罪證的時間,最終釀成大禍,苦了百姓。
“此間分寸,差之毫厘,謬以千裡!汝之答,剛直有餘,圓融不足,尚未悟透‘經權’之道!”
鐘離玨聽祖父說過鐘夫子的事跡,自然知道他剛才的沉默是何意。
恍惚間,他仿佛看到夫子年輕時也曾意氣風發,欲以手中筆、心中道匡扶天下,卻因過於剛直而折戟沉沙,最終隻能在這鄉野之間,將滿腹經綸與遺憾,傾注於教導他這個“不成器”的弟子身上。
他起身,對著夫子,鄭重一揖:“學生……受教了。必謹記夫子教誨。”
鐘夫子看著他挺拔身姿與清亮眼神,心中慨歎:璞玉稍琢,已見華彩。此子心性、悟性、韌性皆屬上上之選,不出三年,科場揚名,絕非虛言!
他心情極悅,重新拿起筷子,大笑:“痛快!今日這頓火鍋,吃出了聖賢義理,吃出了經世之道,值!甚值!夥計,再加一份肉丸!”
與此同時,京城,忠勇侯府。
雲溪自大陽村回來後,便一直懨懨的,稱病不出房門。
那日被雷劈中的驚駭、狼狽逃離的屈辱、以及在雲家遭受的冷遇,隻要一想起這些事,雲溪就氣得胸口疼。
這日,她正對著窗外凋零的花枝出神,貼身丫鬟如意小心翼翼地進來稟報:“小姐,五殿下派人送來了新得的貢緞,說是給您做春裳。”
若是往常,雲溪必定歡喜不已,可此刻,她聽到五皇子就想起被雷劈這事,那點興致蕩然無存。
“放著吧。”
如意察言觀色,輕聲道:“小姐可是還在為青州之事煩心?”
雲溪猛地攥緊了手中的帕子,指甲掐進掌心:“再去警告他們一次,那日的事如果透露出去,我絕不輕饒!”
她不是沒想過把見過那件事的人全部弄死,可這人死了,麻煩也不會變少,它隻會以彆的方式存在。
為什麼護送他們的人全死了?死在哪裡?發生何事?
那天除了那八個護衛跟隨,鎮上還有十二人,總不能把他們全部弄死,如果那些人死得不明不白,怎麼知道其他人不會去調查?
所以她隻能讓大哥拿他們家人威脅,誰也不準把事情透露出去。
因為此事若傳開,於侯府聲譽乃至世子、小姐的前程皆是毀滅性打擊。
一個被“天譴”的世子如何承襲爵位?
一個背負“天罰”之名的小姐又如何能嫁入皇室,成為五皇子妃?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最重要的是他們不想死,也不想連累家人。
眾人自是噤若寒蟬,指天誓日。
如意:“是。奴婢現在就去。”
沒過一會,如意再次進來稟告,“小姐,奴婢已經交代清楚了,他們用身家性命保證。”
見小姐臉色好轉了些,如意眼珠一轉,“小姐,奴婢聽聞,吏部鐘離侍郎家的夫人,前幾日進宮向貴妃娘娘請安時,似乎提起了鐘離家大少爺的婚事……”
雲溪忽然睜大眼睛,“可是鐘離玨的後娘?”
“正是。”如意點頭,“貴妃誇讚了自家幾位適齡的貴女。雖說鐘離少爺如今在青州,但他的婚事,終究還是要鐘離侍郎和京中這位繼母點頭的,如今她去見了貴妃,怕是早就起了要給鐘離少爺娶親的心思。”
貴妃可是鐘離大人的胞妹,是鐘離少爺的親姑姑,隻要貴妃出麵求個賜婚聖旨,小姐擔心的事定會迎刃而解。
雲溪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閃過一絲惡毒的光芒。
對啊!她怎麼忘了這一層!
雲洛曦再想攀著鐘離玨又如何?婚姻大事,講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以雲洛曦如今的身份,根本不可能入鐘離家的眼。若是貴妃出麵,親自為鐘離玨定下一位世家小姐……
雲洛曦隻能被無情拋棄,淪為妾室或外室,想到那畫麵,雲溪隻覺得心中暢快無比。
她立刻起身:“如意,磨墨!我要給鐘離夫人寫信!”
雲洛曦不是想攀上鐘離家嗎?
想得美!
青州,春風鎮,這邊不知京城中即將要發生的事,依舊歲月靜好。
可越欲蓋彌彰,其隙終現於不經意之間。
回京半月後,雲見明在一次與勳貴子弟的酒宴中,醉酒失言,將這段匪夷所思的遭遇含糊地吐露了出來。
雖即刻清醒懊悔,再三辟謠,但“忠勇侯府馬車遭天打雷劈”的奇聞已然插上翅膀,在京城勳貴圈乃至市井間悄然流傳,版本愈發離奇,甚至牽扯出侯府陰私、德行有虧等揣測。
流言不可避免地傳入宮中及五皇子耳中。
五皇子雖對雲溪頗有好感,欣賞其溫婉解意,但身為皇子,對“天命”、“征兆”尤為敏感忌諱。
聽聞此事後,他心中頓生芥蒂,雖未明麵疏遠,但往日殷勤熱絡明顯減退,邀約減少,態度也多了幾分審視與疏離。
雲溪在聽到這件事時,又氣又急,心中將雲見明罵得狗血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