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開會田福堂是帶著忠犬孫玉亭一起參加的,畢竟會上作為雙水村的領導是要發言的,他才懶得去丟那個臉,而孫玉亭湊數則是剛剛好。
孫玉亭的臉色難看的跟豬肝似的,以往這種時候他都會異常的興奮,可是今天自己做個做二爸的,親自去評判自己的晚輩,他尷尬的十根腳趾頭摳著地,不時的抹下頭上那塊肮臟的毛巾去擦臉上的汗水。
會議結束後,田福堂也懶得繼續在公社逗留,叫上了孫玉亭就騎著自行車回村了。公社這邊處理完了,可是村裡還沒處理孫少安呢,如果說之前他收回孫家的自留地,還名不正言不順,這次就不一樣了,任誰都挑不出他毛病來。
進到村口,田福堂突然看到了停在路邊的吉普車,這讓他心裡“突”的一跳,這年頭能配上吉普車的一般都是縣一級的,就連白明川和徐治功都差點意思,至今還跟自己一樣,騎著自行車呢。
田福堂本以為是弟弟來雙水村了,他湊上前去正要笑著跟司機打聲招呼。可誰知這個司機卻有些陌生。他眼珠子一轉,從兜裡摸出了半包金卡香煙湊了過去。
田福堂平日裡和大家一樣,抽的都是煙袋鍋,隻是作為支書,他兜裡一直揣著金卡這種接待煙。金卡香煙是一九七三年出產的黃原地區知名品牌,價位僅次於五六毛的華子和牡丹,在當時屬於乙類煙,三毛五一盒,很拿得出手。
田福堂湊到司機麵前,給他遞了支煙,然後笑著問道:
“師傅,您這是送哪位領導過來的啊?我是這裡的老戶,人頭熟,可以帶你們過去。”
司機笑著接過了煙,湊近田福堂點著後,吸了一口,指著不遠處的二人說道:
“我是市建築公司的,受林工之托送這對青年回來探親。你與其問我,還不如過去問問他們。”
田福堂明顯愣了一下,舉目望去,莫名的覺得二人的身影有些眼熟。他謝過司機後,帶著孫玉亭靠近,一眼就認了出來,這不是前幾天在縣醫院幫自己診脈看病的葉大夫和他的未婚妻嘛?他們怎麼來了?
陝北的七月,正是日頭毒辣的時候。黃土高原被曬得白晃晃一片,溝壑縱橫的山峁梁峁像蒸籠裡裂開的窩窩頭,蒸騰著灼人的熱氣。空氣中彌漫著乾燥的塵土味和曬蔫了的蒿草氣息。
田福堂推著那輛沾滿黃塵的“飛鴿”牌自行車,沿著村口那條被牲口蹄子和架子車軲轆壓出深深轍印的土路走近。車輪碾過浮土,揚起細細的煙塵,撲簌簌落在路旁灰樸樸的酸棗枝和毛莠草上。
田福堂臉上堆起客套的笑容,那笑容在皺紋深刻的臉上,像黃土塬上乾涸的水渠:
“哎呀,這不是葉大夫嗎?還有這位賀同誌,你們怎麼到我們雙水村來了?真是稀客啊!”
田福堂的目光像是探照燈,在葉晨和賀秀蓮的臉上掃過,帶著一絲不易覺察的探究。
葉晨穿著一身整潔的中山裝,賀秀蓮身上的則是件在山西略顯平常,可在陝北這灰樸樸的村落裡卻格外醒目的碎花的確良襯衫,是前兩天逛街的時候,葉晨的母親幫著挑選的。
葉晨自然也認出了田福堂,他嘴角勾起一個沒什麼溫度的笑意,目光掃過田福堂身後那幾孔依著土崖挖出的、窯臉被煙熏的黑黢黢的窯洞,窯腦畔上還有幾叢稀疏耐旱的馬茹子灌木。
“田支書啊,也真是巧了,我們是來探親的。”
葉晨一邊說著一邊指了指身旁臉色已然鐵青的賀秀蓮,聲音不高,卻清晰的穿透了午後的燥熱:
“秀蓮的姑姑賀鳳英嫁在你們雙水村,聽說她男人孫玉亭同誌腿被石頭給砸折了,傷的挺重?我們特意從山西趕過來看看。”
不遠處的那輛蒙著厚厚黃土,沾著乾草屑的綠色吉普車,此時像一輛沉默的鋼鐵怪獸,與四周的土窯,毛驢和背著柴禾的村民形成鮮明的對比無聲的訴說著遠道而來的份量。
“探親?賀鳳英的侄女?”
田福堂明顯愣了一下,下意識的瞟向了身旁的孫玉亭,眼神瞬間變得極其古怪。孫玉亭那輛破舊的“紅旗”自行車還歪倒在路邊的料礓石堆旁,車把上掛著的印著“農業學大寨”的舊帆布包還沒摘下來。
田福堂意味深長的笑了,指了指孫玉亭說道:
“玉亭啊,這是你家親戚?”
孫玉亭此時整個人都麻了,他剛才就覺得這姑娘有些麵善,那眉眼輪廓帶著幾分賀鳳英年輕時的影子,隻是明顯賀秀蓮更加水靈,身上帶著黃河東岸山西)女子特有的那股子利落勁兒。
經葉晨這麼一說,孫玉亭的冷眼“唰”的就下來了,浸濕了他那件洗的發白、領口磨的起毛的藍布褂子。
他下意識的想挪動一下自己那條據說“被砸折”的腿,卻發現雙腳像是被這滾燙的黃土地給吸住了,釘在地上。腳下那幾隻土黃色的螞蚱在乾草堆裡蹦噠,發出細碎的“嚓嚓”聲,讓他更加心慌。
“額,這個……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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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玉亭張著嘴,喉嚨裡就像是被堵了一把曬乾的沙棘果,發出意義不明的音節,臉皮漲的通紅,像窯洞裡過年貼的窗花紙。
他求救的看向田福堂,又望了望葉晨和賀秀蓮,隻因為他心裡很清楚,這賀秀蓮是被媳婦兒給誆到雙水村的。
謊言驟然被揭穿,讓孫玉亭臊的恨不得腳下的黃土地裂開條縫讓他鑽進去。遠處崖畔上,一個放羊老漢扯著沙啞的嗓子吼著信天遊調調,悠悠蕩蕩飄過來,更添了幾分荒誕。
賀秀蓮此時明白了一切,她的目光像冰冷的刀子,從田福堂那溝壑縱橫、刻著風霜的臉上移開,死死釘在孫玉亭身上。
她聲音不高,卻帶著刺骨的寒意,字字像冰碴子砸在滾燙的黃土上:
“這位就是孫玉亭姑父?”
賀秀蓮說話的口音,帶著晉西特有的硬朗和尾音,在陝北這略顯綿軟的方言裡,顯得格外清晰有力。葉晨想不通雙水村的這些貨,哪來的底氣在原世界裡嘲笑她的鄉音的,在葉晨聽來,賀秀蓮說話比他們要好聽的多。
“啊?是…是…我就是孫玉亭。”孫玉亭硬著頭皮應了一聲,感覺頭皮一陣發麻,背上的汗涼颼颼的。
賀秀蓮的目光緩緩下移,落在孫玉亭完好無損、甚至褲腿上還蹭著自行車鏈條黃乾油油汙的雙腿上,嘴角勾起一抹諷刺的弧度,那弧度像陝北溝壑裡鋒利的鋒刃。
“你的腿看來被砸的還真重啊?重到能騎好些裡山路去公社開會,然後再騎回來,我看你這腿腳比我爹都利索呢。”
“轟”的一下,孫玉亭隻覺得血往頭頂上衝,腦子裡一片空白,耳朵嗡嗡作響,像鑽進了十隻夏日的知了。
謊言被當眾、如此赤果的拆穿,對象還是妻子娘家的親戚。他感覺到四周村民的目光如此刺眼,那些蹲在鹼畔上抽旱煙的,端著粗瓷海碗在窯門口吃飯的,扛著鋤頭剛下工回來的,都像針一樣紮在他身上,這些人的眼神中帶著黃土高原特有的、毫不掩飾的看熱鬨的直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