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圪節公社這邊,開完大會後,白明川作為公社的主任,把犯了錯的五人單獨留下,倒是再沒說什麼批評的話,反倒是鼓勵了幾句,讓他們不要背思想包袱,回村後好好的抓生產,爭取將功補過。
等人走的差不多了,孫少安才磨磨蹭蹭的出了院子,他在公社也算是個知名人物,他擔心太早出來,有認識他的對他指指點點。
孫少安走到石圪節的大街上時,街上的集市已經快要接近尾聲,可即便是這樣,在心理作用下,孫少安也還是覺得有人在指手畫腳的議論他。
就在這時,孫少安突然看見父親和妹妹從街拐角處出來,向他迎麵走來,他迎了上去,對他們說道:
“你們咋來了哩,額沒什麼……”
孫玉厚吧嗒了一口旱煙,看著勉強著自己扯出個笑臉的大兒子,訥訥說道:
“額在家裡心焦得坐不定,跑來看看人家到究怎樣處理你。”
孫少安的心裡五味雜陳,他用力的抹了把臉,對父親和妹妹說道:
“已經完了,再也不會怎樣,你們不要擔心,先回去吧。我還要去給隊裡辦點事,一會兒就回去啊。”
孫玉厚擔憂的看了眼大兒子,知道他心中有很多的苦悶。沉默了一會兒,他對孫少安沉聲道:
“你早點回來……”
孫少安衝著父親和妹妹點了點頭,然後就轉身一個人朝著石圪節的後街走去了。他現在的腦子亂的很,各種雜七雜八的事情,不停的衝擊著他的神經,他就隻想著一個人待一會兒,要不然他感覺自己要發瘋了。
孫少安好像行屍走肉般在大街上漫無目的的東遊西逛,今天一天他就隻吃了早上一頓飯,可是卻不覺得餓,隻因為心裡揣著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把他最起碼的生理需求都拋在了腦後。
一直等到夕陽西下,孫少安這才通過石圪節那座小橋,朝著雙水村的方向進發。思考了這麼久,他都沒想明白自己今後的路到底應該怎麼走。
大姐夫和少平現在還在公社勞改,少平倒是允許接見了,隻是最近的事情一樁接著一樁,根本就沒給他容出空閒來。找時間要去看看弟弟,至少要問清事情的始末,給自己內心一個交代。
腦子裡胡思亂想,孫少安都沒注意到天色已經全黑了下來。快到村口的時候,他在路旁的高粱地駐留,給自己卷了一根紙旱煙,正要點火的時候,突然注意到剛才身後的方向,晃晃悠悠的出現了一個黑色的人影。
孫少安劃著火柴,把煙點燃,然後朝著人影走去。湊近了一看,發現居然是自己老爹。這讓他有些錯愕,開口問道:
“爸,你怎麼還沒回家?”
孫玉厚的目光有些閃爍,吭哧了一會兒,說道:
“額怕你一時間想不開,讓蘭香先回去了,守在村口迎迎你。”
孫少安的鼻子一酸,一頭紮進了高粱地裡,失聲痛哭。以前乾活再苦再累,他都咬牙挺了過來,可是今天各種破事兒一股腦全都找到家裡來,就算他神經再怎麼粗大,這一刻也終於挺不住了。
孫玉厚心情也沒好到哪兒去,他提前已經回到了村裡,卻覺察到所有人看向自己的眼神都不大正常,他好麵子讓蘭香悄咪咪的過去打聽,這才得知了原委。
弟妹賀鳳英給孫少安說的那樁婚事也徹底黃了,被那個遠房侄女鬨到了家裡,整個村子都知道孫少安要說的媳婦兒是被賀鳳英從老家給騙過來的,不止他們家,孫玉亭家也成了雙水村最大的笑話。
漆黑的夜裡,孫少安的哭聲好似受了傷的野狼,悶悶的壓在高粱稈子深處,在寂靜的夜色裡顯得格外淒涼。
他哭的肩膀聳動,仿佛要把這一天,不,是把這幾個月來的屈辱、憋悶、擔驚受怕和看不到頭的絕望,都隨著淚水衝刷出來。
汗水、淚水混雜著高粱葉子的塵土,在他那張棱角分明、卻過早刻上生活風霜的臉上劃出泥痕。
孫玉厚默默地站在地頭,佝僂著腰,像一尊被歲月風蝕的石像。他沒有上前勸阻,隻是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煙鍋裡的火星在濃重的夜色裡明明滅滅,映著他溝壑縱橫、寫滿愁苦的臉。
兒子的哭聲像錐子一樣紮在他心上,這個老實巴交一輩子、把臉麵看得比命重的莊稼漢,此刻隻覺得天旋地轉,腳下的黃土都變得虛浮起來。
過了許久,孫少安的哭聲漸漸低了下去,變成了壓抑的抽噎。他胡亂的用袖子抹了一把臉,站起身,深吸了一口帶著泥土和植物氣息的夜風,努力平複著翻江倒海的胸膛。
孫少安走到了父親身邊,聲音還帶著濃重的鼻音:
“爸,我好了,沒事了。哭出來痛快些,咱回吧!”
孫玉厚看著兒子通紅的眼眶和強裝鎮定的臉,心頭更是一陣絞痛。他沉默的轉身,父子倆一前一後,沿著那條被夜色吞沒的土路,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村裡走。夜風吹過高粱地,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是無數的竊竊私語。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快到村口那棵熟悉的老槐樹時,孫玉厚的腳步明顯慢了下來。他遲疑著,最終還是開了口,聲音乾澀得像磨砂紙:
“少安,有件事情要跟你說一下……”
“嗯?”孫少安停下腳步,望向黑暗中父親模糊的輪廓。
孫玉厚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種難以啟齒的沉重:
“今天後晌,村裡……炸鍋了。你二媽……辦下糊塗事兒了。”
孫少安心裡“咯噔”一下,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他。他今天一整天都在公社和路上,村裡的風言風語還沒傳到他耳朵裡。
“咋咧?”孫少安追問,聲音不由得繃緊了。
孫玉厚重重的歎了口氣,仿佛用儘了全身力氣,開口道:
“她……她把老家山西柳林鎮那個女子……是給騙來的!”
“騙?”
孫少安如遭雷擊,腦子裡瞬間一片空白。他想起前幾天二媽興衝衝的說起那個叫賀秀蓮的姑娘,說她多好多好,說她家開醋坊日子殷實,最主要的是不要彩禮。
孫玉厚的聲音裡帶著羞憤和無奈,沉聲道:
“是騙!人家女子壓根兒就沒答應這件事,是賀鳳英扯謊,說她男人,也就是你二爸腿被石頭砸折了,人快不行了,這才把人家姑娘誆騙過來探親……
結果人家姑娘的未婚夫也跟來了,據說是黃原市人,跟田福堂還認識。他們來的時候恰好撞見了你二爸和田福堂,當場就給撞破了。
人家姑娘……那個賀秀蓮,當著鄉裡鄉親的麵,直接就發了火,把帶去的點心掛麵摔了一地,指著你二爸二媽的鼻子罵得……唉!罵得整個雙水村都聽見了!
說賀鳳英黑了心肝,要把她往火坑裡推……說咱們家……已經名聲掃地……家裡蹲著倆勞改犯,說往後跟賀鳳英一刀兩斷!”
孫玉厚艱難的複述著小女兒蘭香打探來的消息,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心上。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幾乎變成了痛苦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