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彩娥的這一聲誇讚,像是點燃了火藥桶,眾人壓抑的感激和狂喜瞬間爆發了出來。
“福堂叔!還得是你,真有本事!”
“老支書,聽你的,準沒錯!”
“這可比窩在土裡刨食強多了!今後俺就認準跟著你乾了!”
誇讚聲、感慨聲、對未來的憧憬聲,都混在了一起,衝擊著田福堂的耳膜。
他站在人群中央,看著那一張張因激動而扭曲的、熟悉的臉上,煥發著的光彩,看著那些曾經灰暗麻木的眼睛此刻亮得嚇人,他感覺一股滾燙的熱流從心底直衝上來,撞得他鼻腔發酸,眼眶發熱。
田福堂想起不久前自己還蹲在牆根下,覺得成了個沒人搭理的廢人,覺得當下這個時代把自己像塊破抹布一樣扔了。可現在……他攥緊了手裡剩下的賬本,紙張硌著手心,是那麼的真實。
他猛地抬起手,壓下眾人的喧嘩,聲音竟然有些哽咽,但卻異常的堅定:
“鄉親們!這算個球?這才剛開始呢,好光景……在後頭哩!”
“對!好光景在後頭!”眾人轟然應和,笑聲、叫聲震的老槐樹的葉子簌簌作響。
夕陽徹底沉下山脊,夜幕降臨,但雙水村的這個夜晚,卻仿佛被一種前所未有的希望點亮了。田福堂看著散去的人群,許多人走遠了還不停回頭朝他揮手,他挺直了那許久未曾真正挺直的腰板。
晚風吹過,帶來泥土和莊稼的氣息,也帶來了新生般的喧鬨。田福堂知道,葉晨劃亮的那根火柴,真的把他,也把雙水村引上了一條新路……
……………………………………
雙水村的東頭,孫玉厚家的窯洞裡,此時氣氛卻像結了冰的窖,與外頭的熱鬨喧囂隔成了兩個世界。
晚飯桌上,那盆稀溜溜的米湯和幾個黑麵饃饃幾乎沒怎麼動。老漢孫玉厚悶著頭,一口接一口的抽著旱煙,辛辣的煙霧籠罩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那臉上沒有半分喜氣,隻有沉甸甸的懊喪和憋悶。
孫玉厚的婆姨盤腿坐在炕沿上,唉聲歎氣,聲音像蚊子在哼哼:
“聽說海民家拿了四十多塊哩……金俊武家快五十了……這得買多少糧食,扯多少布啊?”
“就知道叨叨,叨叨個甚?有完沒完?!”
孫玉厚猛地吼了一嗓子,煙袋鍋子在炕沿上磕的砰砰響,火星子四濺:
“錢!錢!錢!那錢是那麼好拿的?看他田福堂能張狂到幾時?!”
嘴硬的話雖是這麼說,可孫玉厚心裡那腸子都快悔青。當初分組,田福堂和弟弟孫玉亭,就好像臭狗屎似的沒人要,他還暗自偷笑看熱鬨來著,畢竟自家總算是能清清靜靜種自己的地了。
後來田福堂拉隊伍去縣裡,孫玉厚更是嗤之以鼻,覺得田福堂就是拔了毛的老虎,已經沒了權柄,瞎折騰,抹不開麵子,當時他還特意叮囑了毛躁的女婿王滿銀不去湊那熱鬨。
可誰能想到,田福堂這老小子,竟然真把事給辦成了!那白花花的票子,是真真切切的分到村裡那些人手中!那笑聲,那誇讚,像一個個響亮的耳光,隔空扇在了他孫玉厚的臉上。
王滿銀扒拉著碗裡的米湯,眼神飄忽,心裡更是貓抓似的難受。作為村子裡尖懶饞滑的代表,這次他聽了老丈人的話,沒去跟著田福堂賺外快。
此刻聽著外麵隱隱傳來的笑鬨聲,他恨不得抽自己倆嘴巴子。那裡麵本來該有他一份!要是有了那幾十塊錢,他就能給蘭花和貓蛋狗蛋買點好的,也不用整天看老丈人這張陰沉臉了。
他嘟囔著,聲音不大不小,剛好桌上的人都能聽見:
“唉……早知道……去看看也好啊……聽說就是挖挖土方,砌砌磚,咱也能乾……”
“你能乾個屁!”
孫玉厚正在火頭上,立刻把矛頭對準了他:
“那是他田福堂的路數!咱老孫家的人,餓死也不去吃他那口飯!有點錢就了不起了?忘了當初他是怎麼對咱家,怎麼打壓咱少安的了?少安蛋籽兒被踹碎,腿被打殘,我敢說跟那家夥絕對脫不開乾係!”
一提到孫少安,窯洞裡的空氣更加凝固了。角落裡,孫少安一直沉默著。經過長時間的調養,他的瘋病已經好了許多,能做到時而清醒,時而糊塗,這比過去有了很大的進步。
此時他就是清醒的狀態,那場偷襲讓他腿瘸了,身子垮了,往日裡頂門立戶的精氣神仿佛也被那場災難抽乾了。他聽著外麵的熱鬨,聽著家人的抱怨和爭吵,手指無意識地摳著炕席,越摳越緊。
父親的話像針一樣紮在他心上。田福堂……是啊,他和田家之間那些恩怨,田福堂當初的冷漠殘忍,都是他心裡過不去的坎。
可現在,看著村裡那些人真金白銀地拿到了好處,而自家卻因為過去的隔閡和所謂的“骨氣”,被隔絕在這份實實在在的好處之外,一種難以言喻的苦澀和無力感淹沒了他。
他不再是那個能帶領生產隊闖蕩的能人了,他甚至成了這個家的拖累。如果他的腿還好著,他會不會放下那點恩怨,為了這個家,也去掙那份錢?他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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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地劇烈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臉漲得通紅,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一家人的注意力瞬間都被吸引過來,母親趕緊給他拍背,王滿銀端來溫水。
咳嗽好不容易止住,孫少安喘著粗氣,靠在牆上,臉色灰敗,眼神空洞地望著黝黑的窯頂。許久,他才嘶啞著開口,聲音輕得像歎息:
“爸……彆吵了……咱……咱家沒那個命……”
一句話,說得孫玉厚老漢鼻子一酸,那股邪火噗一下被澆滅了,隻剩下無邊無際的酸楚和茫然。他張了張嘴,最終什麼也沒說出來,隻是更深地佝僂下腰,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
窯洞裡隻剩下煙霧繚繞和沉重的呼吸聲。窗外,雙水村的夜晚是屬於彆人的歡騰,而這份歡騰,清晰地照出了孫家的失落與孤寂。
那原本可能到手、卻被他們親手推開的幾十塊錢,像一塊冰冷的巨石,壓在孫家每個人的心上,也壓在了這個看不到未來的夜晚。
窯洞裡的沉悶被一陣沉重的腳步聲打破。門簾一掀,孫少平帶著一身煤塵和疲憊走了進來。昏暗的油燈下,他臉上的煤灰被汗水衝出一道道淺痕,眼神卻比往常亮一些。
“爸,媽,哥,姐夫。”他啞著嗓子打了個招呼,將肩上挎的破帆布包扔在牆角。
家裡的愁雲慘霧幾乎肉眼可見,少平立刻察覺到了。他沒多問,默默走到水缸邊,舀起一瓢涼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冰涼的水暫時壓下了喉頭的燥熱和身體的疲乏。
孫玉厚抬起眼皮看了小兒子一眼,沒說話,隻是又重重歎了口氣。王滿銀倒是像找到了傾訴對象,搶著把晚上村口分錢的熱鬨和自家的憋屈倒豆子似的說了一遍,末了酸溜溜地總結:“……唉,少平你是沒看見,田福堂那神氣勁兒!好像雙水村離了他就轉不了了!咱家就是太老實,吃了這啞巴虧!”
少平默默聽著,用毛巾擦著臉和脖子上的煤灰。等王滿銀說完,窯洞裡重新陷入沉默時,他才開口,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絲不同尋常的波動:
“爸,哥,我今天在礦上……碰到劉根民了。”
“劉根民?”孫少安猛地抬起頭,這個名字讓他死寂的眼裡閃過一絲波動。那是他高小的同學,曾經一起玩鬨過的夥伴,如今已是公社的乾部。
“嗯,他現在是石圪節公社的副主任了。”少平繼續說道,“他專門到礦上找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