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哥孫玉厚家忙活的熱火朝天時,對於孫玉亭而言,眼前的日子卻依舊像一場光怪陸離、無法醒來的噩夢。
生產責任製已經推行了大半年了,可孫玉亭仿佛被這場農村的巨變炸懵了頭,患上了嚴重的“腦震蕩”,遲遲無法從過去的集體幻影中掙脫出來。
失去了那個曾經無比親密的“集體”後,孫玉亭就感覺自己像個沒娘的孩子,整日灰頭土臉,蔫頭耷腦。
往昔雙水村無論大事小情都少不了他孫玉亭的身影,振臂一呼便能聚集人開會的重要人物,如今走在村巷裡,人們甚至懶得跟他打個招呼,仿佛他就隻是個無關緊要的透明人。
哼!想當初雙水村哪件事能離得開他孫玉亭?誰能料到轉眼之間他就活的如此不值錢,如此落寞?
他瘋狂地眷戀著過去的歲月,那時雖然常常吃不飽,穿的暖,可心裡是暢快的,是有奔頭的!而現在,他感覺自己的靈魂仿佛被什麼東西一下子給勾走了,隻剩下一具無所適從的空殼。
起初孫玉亭根本提不起半點精神,獨自出山去種那分到戶的地。他不是悶頭睡在破炕上長籲短歎,就是跑到村前的公路上,異想天開地盼望著能聽到外麵傳來的“天大好消息”,比如集體又要恢複了。
但凡村裡來了個下鄉乾部,他立馬趿拉著那雙破鞋,飛快的跑過去,急切地打聽政策是不是又要變回去了?
就在全村人幾乎都忘掉一切,發瘋似的撲向自家光景的時候,雙嘴唇恐怕隻有孫玉亭這個魔怔的家夥,還在固執的關心著“國家大事”。
每天孫玉亭都要雷打不動的跑到金家灣那邊的學校,把報紙拿回家,一張一張、一字一句的仔細翻看,渴望能從字裡行間找到一絲一毫能恢複到過去的跡象。
然而,孫玉亭她注定要一天比一天失望,社會不僅沒有往回走的跡象,反而朝著一個他完全陌生的方向,越走越遠了。
既然世道看來是沒希望再變下去了,孫玉亭也就無法繼續再跟現實賭氣。一個明擺著的現實問題擺在眼前,他們一家五口總得吃飯,他沒辦法再在土炕上繼續“裝死狗”了,他老婆賀鳳英首先就不能讓他安寧。
賀鳳英雖然過去和他一樣都是熱血的戰友,但如今看來,他終究是個婦道,人家一旦是的世道變了,這個女人立刻就把自家的光景日月看得高於一切,她開始毫不留情的咒罵孫玉亭:
“你這樣半死不活地躺著裝死,這一年下來是想叫老娘和你那三個娃喝西北風嗎?你睜開你的死魚眼,看看現在都什麼時候了?人家的地都快種完了,咱家的還乾巴巴擺在那兒呢,你等著誰發善心來替你種嗎?你個廢物!”
賀鳳英的罵聲雖然刺耳,但卻話糙理不糙。孫玉亭無可奈何,隻好蔫頭耷腦的扛起那把陌生的钁頭,第一次為了自家的一畝三分地出山了。
孫玉亭過慣了紅火喧鬨的集體生活,如今,一個人孤零零的在山裡勞作,一整天都把他寂寞的心慌意亂。四周山野靜悄悄的,幾乎看不到人影,隻有極遙遠的地方才偶爾傳來一兩聲,若有若無的吆牛聲。
孫玉亭心灰意冷的乾了一會兒活,就忍不住圪蹴在地梗上,抽上半天悶煙。他甚至有點羨慕在地裡覓食的烏鴉,瞧他們嘰嘰喳喳熱熱鬨鬨的擠在一塊,多好!
好不容易連刨帶挖的把地整理好,新的苦惱又來了。孫玉亭過去彆看一直領導大隊的農田基建隊,可那都是指揮彆人乾活,真輪到他自己動手做這些具體的農活,反而是相當生疏。
彆的先不說,連下籽種都成了難題。點種還可以,一撒種就完全沒了分寸,一個小土坑,他幾乎把一大升麻子全都撒了進去。最後,他隻好厚著臉皮去找大哥孫玉厚,求他幫忙完成這些需要點技術的農活。
可是孫玉厚磚窯生意火的一塌糊塗,就連自家的地都是雇傭彆人幫著種的,他哪有空搭理自家弟弟?最後他把在家閒的五脊六獸的王滿銀給派了過去,可即便是王滿銀,做起農活來也比孫玉亭強多了。
每天在山裡承受完孤單的勞作,晚上回家吃完飯,孫玉亭也無法立刻躺在那破炕上去睡覺。他總覺得晚上還應該有點什麼事,心裡空落落的。
孫玉亭丟下飯碗,便又習慣性的趿拉著自己那雙破鞋,喪魂失魄的走出大門。鬼使神差的,他發現自己又走到了大隊部。
哦,他是來開會了!以前幾乎每個晚上,他都要在這裡主持傍晚上的會議。現在習慣使然,他竟然又不由自主地來到了這裡。然而,會議室門上那把冰冷的大鐵鎖,無情的在提醒著他:這裡再也不開會了!
夜晚格外的寂靜,勞累了一天的莊稼人,在吃完晚飯後,早早便進入了夢鄉,隻有東拉河水在黑暗中不知疲倦地嘩嘩流淌。
月亮在雲層中穿梭,大地一片朦朧。孫玉亭一個人惆悵地立在黑黢黢的大隊部院子裡,心中湧起無限的悲涼。他索性蹲在會議室的門台上,點燃旱煙,在彌漫的煙霧中,一遍遍緬懷那些早已逝去的、轟轟烈烈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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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要過很久,孫玉亭才悵然若失地從大隊部院子裡轉出來,他像個夢遊者一樣,蹣跚在昏暗的村道上。這時,他往往仍然毫無睡意,喉嚨裡像是堵著什麼東西,迫切地想找個人說說話。但他知道,村裡已經沒人有興致跟他討論那些“國家大事”了。
這種時候,孫玉亭總是會自然而然地想起自己曾經的主人田福堂,作為一條忠犬,這是已經融入到他骨子裡的應激反應。
可是當他滿懷激情地去找了幾次田福堂後,他沮喪的發現,連自己的主人也變了。田福堂似乎也徹底失去了和他討論國家大事的興致,甚至對他的深夜到訪,流露出一種難以掩飾的厭煩情緒。
這個世界真的徹徹底底的變了樣,隻剩下孫玉亭還固執地停留在過去的舊時光裡,無所適從。
田福堂看著眼前這個趿拉著破鞋、耷拉著腦袋、一副喪魂落魄模樣的孫玉亭,心裡真是又氣又惱,同時還夾雜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他感覺這孫玉亭簡直就是一塊扶不上牆的爛泥,都什麼時候了,還沉浸在過去那套裡不出來?
可是氣歸氣,惱歸惱,這家夥畢竟是跟在自己屁股後頭跑了這麼多年,指哪打哪的老部下,看著他如今這人嫌狗不待見的落魄樣,田福堂心裡終究還是有點不是滋味。他強壓住心中的怒火,決定耐著性子再敲打他幾句:
“玉亭,你說你整天晃蕩個啥呢?魂都讓鬼給勾走了?”
田福堂的聲音裡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嚴厲,把蹲在牆角吧嗒著旱煙的孫玉婷嚇了一跳。他抬起頭,眼神迷茫又委屈地看著田福堂,張了張嘴,想說什麼“集體”、“國家大事”之類的詞。
田福堂根本沒給他開口的機會,直接打斷了他,話語像錘子一般砸了過去:
“你看看你現在像個什麼樣子?啊?還做夢呢?指望著哪天喇叭一響,又把你請回去,當你的大隊乾部?醒醒吧!天早亮了!
你看看現在的雙水村,誰家不是在埋頭刨自家的光景?誰還有空天天聽你扯那些有的沒的?時代變了!政策變了!回不去了!懂不懂?”
孫玉亭被噎的說不出話來,臉色灰白。田福堂走近了幾步,語氣稍微放緩了一點,但卻依然犀利:
“玉亭啊,咱倆搭夥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我說話直,你也彆不愛聽。你得把你的兩隻腳從雲彩裡落下來,踩到實地上來!彆整天想那些有的沒的,那能當飯吃?
你得找準自個兒的定位!現在不是耍耍嘴皮子,開大會的時候!現在是各憑本事,吃飯的時候!你有一把子力氣,家裡婆姨娃娃也都齊全,好好把你那幾畝地伺候好,閒了,哪怕跟你哥學學,去磚窯出把力氣,哪一樣不能掙口飯吃?
非得把自個兒活成個人閒狗憎,誰見了誰躲的模樣?總不能……總不能真讓你老婆孩子跟著你喝西北風吧?你是個下麵帶把的男人,得把這個家撐起來!”
田福堂這番話可謂是苦口婆心,又帶著幾分恨鐵不成鋼的嚴厲。他沒有在講什麼大道理,而是把最現實最殘酷的問題擺在了孫玉亭的麵前,那就是生存和責任。
孫玉亭聽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田福堂的話雖然難聽,但是卻像一把錐子,狠狠的紮破了他一直自我麻痹的幻夢泡沫。“人嫌狗憎”、“喝西北風”這些詞兒,更是刺在他臉上火辣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