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向前徹底呆住了,身體僵硬,像是被一道突如其來的閃電擊中。他像是根本沒聽清,又像是被這完全超出預期、近乎石破天驚的理解和接納衝擊的完全失去了反應能力。
他愣愣地看著父親,看著父親那雙平時總是帶著幾分威嚴,此刻卻隻剩下疲憊、心疼,和一絲近乎卑微的妥協的眼睛。父親那平時總是梳理的一絲不苟,如今卻已漸稀疏的白發,在修車鋪昏暗搖曳的光線下,竟顯得如此蒼老和脆弱。
下一秒,這個當初離婚時都沒在外人麵前掉一滴眼淚,隻是把所有苦楚和絕望死死的悶在心裡,然後把自己往死裡折騰的硬漢子,眼眶猛地一紅,那層強撐了太久太久的堅硬外殼瞬間碎裂。
李向前積蓄了太久太久的委屈,不被理解的痛苦,巨大的壓力,無法擺脫的無奈和那份深藏心底,無法言說,也無法割舍的愛,此時像是終於衝破了所有堤壩,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
他猛地低下頭,把臉深深地埋進那雙臟汙不堪,散發著濃重機油味的手掌裡,肩膀無法控製的劇烈顫抖了起來。
起初還是極力壓抑的,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斷斷續續的嗚咽,像受傷野獸的低嚎。但很快就變成了再也無法抑製的,如同山洪爆發般的嚎啕大哭。
那哭聲裡有多少個日夜不被理解的哭出,有多少次深夜獨自舔濕傷口的孤獨絕望,又有多少對命運如此弄人的不甘、憤懣和此刻被父親全然接納理解的巨大衝擊與慰藉?所有複雜到極致的情緒,都隨著這滾燙的決堤般的淚水洶湧而出,肆意流淌。
李登雲看著兒子在自己麵前哭的像個迷路多年,終於歸家的孩子,他沒有勸阻,也沒有說任何多餘的話,隻是默默的一遍又一遍的輕輕拍著兒子那因劇烈哭泣而不斷起伏的後背,他自己的眼眶也早已濕潤,發熱視線變得一片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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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曆正月十五剛過,年味兒還沒有完全散儘,黃原市各個縣的縣城便如同約定好一般,驟然變得格外擁擠和喧鬨了起來。
從各公社、生產隊湧來的基層乾部們,胸前一律彆著一張醒目的紅紙條,上麵印著三個毛筆字——“代表證”。
一年一度的縣、社、隊、小隊,四級乾部會議,就在這片依舊殘留著春節喜慶餘韻的氛圍裡拉開了序幕。這仿佛已經成了一個雷打不動的傳統,如同另一種形式的新年集會。
會議期間,原本規模有限的縣城人口幾乎翻了一倍,大街小巷人頭攢動,各種口音的方言交織在一起,顯得異常熱鬨。
縣城裡所有中小學的教室,機關單位閒置的房屋,甚至是窯洞,都臨時搭起了地鋪,睡滿了這些從黃土地上來的掌握著最基層生產生活的傑出人物。
通常這種時候,縣裡都會請來戲班子唱幾天大戲,鞭炮齊鳴,鑼鼓喧天,似乎會議的氣氛越熱鬨,取得的成效也就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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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以往的老規矩,四乾會的,主要議程無非是總結上一年的工作,分配安排新一年的生產任務。在全體大會上,由縣官員做總結報告,縣上的其他領導再圍繞報告精神分彆講一番話,然後各公社代表團分組進行討論。
然而,今年的四乾會卻與以往任何一年都不同。這是農村普遍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製以來的第一個四乾會。
新鮮的生產方式帶來了新鮮的氣象,也不知是哪個縣率先想出的主意,除了傳統的會議日程,今年額外增添了一個引人注目的新內容。
消息像春風一樣傳開,其他各縣城都聞風而動,紛紛效仿。既然彆的縣城都這麼搞,原西縣當然也不能無動於衷,落了人後。
儘管新任縣官員張有誌個人內心對這種做法頗為反感,甚至有些抵觸。他性格更傾向於務實和低調,覺得發展生產,改善民生,靠的是紮紮實實的工作,而不是敲鑼打鼓的宣揚。
但是今時不同往日,以前他隻是副職,遇到自己不感興趣的事情還可以選擇回避,但現在他坐在了一把手的位置上,肩膀上扛著的是整個縣的發展和責任,就不能全憑個人喜好任性而為了。
更重要的是,張有誌敏銳的意識到,這種活動表麵上看似熱鬨浮誇,實則是在展示責任製改革帶來的積極成果和農村的新麵貌,所以他這才勉為其難的答應了。
於是,在經過短暫的權衡和必要的溝通後,張有誌最終拍板決定,原西縣的四乾會,到時候也要這麼搞。
很快,會議的正式議程中加入了相關安排,通知下發到了各個公社,要求各社推選出一批在過去一年裡通過勤勞生產,合法經營而率先致富的冒尖戶,專業戶代表。
會議的最後一天,這些帶著大紅花的農民代表們將乘坐著披紅掛彩的拖拉機、馬車,甚至是開著新買的擦拭的鋥亮的農用三輪車,組成浩浩蕩蕩的遊行隊伍,在全縣代表們的矚目和鑼鼓鞭炮的喧鬨聲中,穿過縣城的主要街道接受表彰。
張有誌雖然拍板決定了要搞這次活動,但具體繁雜的組織實施工作,他自然是不會親力親為。他將這項任務交給了自己的副手,一位擅長處理具體事務、執行力強的領導,馬國雄去全權辦理。
馬國雄接到任務後表現得雷厲風行,他深知,這類活動組織起來千頭萬緒,必須早早動手。於是,根據常委會的精神,他早在元旦前後,年前氣氛正濃的時候,就組織召開了一次通往各公社的電話會議。
電話會議裡,他的聲音通過滋滋作響的線路,清晰地傳達到各個公社的領導耳中:
“……各公社注意了!今年縣裡的‘四乾’會,要增添一個新內容,這是展示咱們農村新麵貌、宣傳責任製成果的大好機會!”
他接著公布了縣裡製定的“冒尖戶”標準。
為了讓活動顯得紅火,也為了給各公社施加壓力,他特彆強調:
“名額方麵,縣裡不做硬性限製!你們各公社,有多少符合條件的,就推選多少!實事求是,不搞平均主義!”
最後,他拋出了最具誘惑力的獎勵措施,聲音也提高了幾分:
“凡是推選上來的‘冒尖戶’,除了光榮!在春節後的‘四乾’會上,要披紅戴花,坐上彩車,在全縣代表麵前享受榮譽!接受大家的掌聲和祝賀!除此之外,縣裡還給每戶獎勵一架——‘飛人牌’縫紉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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