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少平愣住了,他一時間沒能消化這個消息。摻假?玉米粉?滑石粉?
隨即,孫少平猛地明白了,他想到了王滿銀!肯定是那個二流子,當初他為了多賺幾個黑心錢,在耗子藥裡摻了假!
孫少平往常對於大姐夫這種坑蒙拐騙的行徑深惡痛絕,咒罵過無數次,但此時此刻,這該死的、傷天害理的摻假行為,竟然陰差陽錯地成了挽救姐姐性命的唯一原因。
一種極度複雜的情感衝擊著孫少平,是滔天的憤怒,是巨大的後怕,想到如果那是真藥,這後果恐怕是不堪設想。
更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帶著諷刺和心酸的慶幸,姐姐的命竟然是被她最恨男人的欺騙行為,從鬼門關硬生生的拉了回來。
孫少平腿一軟,差點再次癱倒在地,幸好被旁邊的顧養民牢牢扶住,他也從這戲劇性的轉折中回過神來,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輕聲安慰道:
“沒事了,少平,大姐沒事了。”
孫少平抬起頭,望向搶救室那扇緊閉的門,淚水再次模糊了視線。但這一次不再是絕望的淚水,而是混雜著慶幸、心痛、憤怒和無比疲憊的複雜洪流。
他看著窗外,天色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徹底放晴,陽光透過玻璃,在彌漫著消毒水氣味的走廊裡,投下斑駁的光影。
姐姐的命算是徹底撿回來了,可是往後呢?她那個家還能回嗎?那個男人又該如何麵對?這一切都像初春化凍的黃土高原,泥濘而迷茫。但無論如何,人還活著,活著就還有希望。
罐子村的風波,隨著王滿銀和那個“南洋女人”被公社民兵押走,表麵上漸漸平息了下來。但這件事帶來的影響,卻像投入池塘的石子,漣漪層層擴散。
劉根民新官上任的這把火。燒的是又猛又烈。他深知“凡事就怕認真”的道理,更何況,這件事已經鬨得人儘皆知,正好成了他樹立威信、整頓風氣的典型。
王滿銀和那女人的行為,在這種情況下,被毫不含糊的定性為“嚴重破壞社會風氣,影響極其惡劣的iu忙行為”。
因為涉及到“外路女人”,案情被認為帶有某種複雜性和典型性,石圪節公社的處理權限已經不夠,兩人被直接捆綁著,押送到了黃原市局。
然而,命運的齒輪一旦開始轉動,往往超出任何人的預料。王滿銀和那個南方女人的麻煩,遠不止罐子村這一樁。
就在他們被送往黃原市局之前,市局接待室的登記本上,已經陸續記錄了好幾起關於“劣質電子表”的報案。
這些報案者情緒激動,描述也大同小異:都是在黃原的集市上,從一對男女那裡花高價,每一塊表五十塊錢,這幾乎是當時普通工人一個月的工資還拐彎了,就隻為了購買這種看起來時髦新潮的電子表。
結果表買回去戴上沒有幾天,不是徹底停擺,就是走時嚴重不準,成了毫無用處的廢物。當他們再想去找那對男女理論時,人早已消失的無影無蹤。
五十塊錢在那個年代絕非小數目,足以讓一個家庭節衣縮食,攢上許久。接連的報案,涉及金額累計起來頗為可觀,這引起了市局的重視。
畢竟這直接關係到普通市民的切身利益,屬於影響民生的案件。可是茫茫人海,僅憑報案人模糊的描述,想要找到這兩個流動商販,無異於大海撈針,調查一時陷入了僵局。
正巧這時,王滿銀二人因為“iu忙罪”被從石圪節公社移送了過來。起初這隻是一樁看似普通的傷風敗俗案子,辦案人員例行審問,分彆詢問二人認識的經過和之前的行蹤。
王滿銀為了顯示自己“走南闖北”的經曆,那女人為了解釋自己並非來曆不明,二人都不約而同地、帶著幾分曾經“生意興隆”的炫耀,提到了他們最初是在黃原的集市上“賣表”認識的。
“賣表?”
這個敏感的詞立刻觸動了辦案人員的神經,他們不動聲色的深入追問了下去,關於賣表的時間,地點,表的樣式,價格……
王滿銀起初還繪聲繪色,吹噓著自己的“商業眼光”,那個女人也補充著細節。然而,隨著問題越來越具體,二人的口供也開始出現了細微的出入,神色也漸漸變得慌亂起來。
他們哪裡知道,自己這番不經意的交代,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不偏不倚地撞到了槍口上。
辦案人員迅速聯係了之前那些報案的市民前來辨認,雖然王滿銀和那女人此刻狼狽不堪,但那幾位深受其害的市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們,就是這對男女,用花言巧語騙走了他們辛苦積攢的血汗錢,證據鏈瞬間閉合。
於是,壓在王滿銀和那女人身上的,不再僅僅是“iu忙罪”這一項了,“詐騙”同樣是項極為嚴重的罪名。
他們二人販賣劣質電子表的行為,恰好同時觸犯了這兩條。原本可能主要針對作風問題的調查,性質陡然升級,變成了情節嚴重、影響惡劣的經濟犯罪案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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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牆、鐵窗、嚴格的作息,取代了王滿銀曾經向往的“自由買賣”和“風流快活”。最初的狡辯、抵賴,在嚴肅的審訊和確鑿的證據麵前,顯得那樣蒼白無力。
那個曾經嘰嘰喳喳的“南洋女人”也早已失去了光彩,在女號裡整日以淚洗麵,悔不當初。時間在等待中漸漸流逝,半年的時間,足夠完成所有的調查和司法程序。
半年後的一個清晨,黃原市中級人民法院的法庭,莊嚴肅穆,國徽高懸。審判員、公訴人麵色凝重,旁聽席上也坐了一些人,有石圪節公社派來的代表,也有少數罐子村聞訊而來的村民。
孫蘭花沒有來,她無法麵對那個讓她心碎的男人,和那不堪回首的一幕。孫少平陪著大病初愈的姐姐留在了罐子村,照顧著逐漸從陰影中走出來的貓蛋和狗蛋。
王滿銀和那個南方女人被法警押了上來,半年多的羈押生活,讓王滿銀徹底變了樣。
他穿著號服,頭發被剃禿,曾經那點流裡流氣的神采蕩然無存,臉上隻剩下惶恐和憔悴,眼窩深陷,不停的吞咽著口水,試圖緩解緊張。那個南方女人也瘦削了很多,臉色蠟黃,低著頭不敢看任何人。
法庭調查、辯論……一係列程序按部就班的進行,公訴人義正言辭地指控他們的流氓行為對社會道德和家庭秩序的嚴重破壞,同時把他們倒買倒賣劣質電子表的事實一一展示。
證據一件件出示,證言一句句回蕩在寂靜的法庭裡。王滿銀試圖為自己辯解幾句,說二人隻是“朋友”,是生意夥伴,就隻是做生意而已,但在鐵一般的事實和嚴厲的法律麵前,他的聲音微弱而可笑。
審判長是一位麵容肅穆、鬢角斑白的老法官,緩緩站起身,手中那份薄薄的判決書,仿佛承載著千斤重量。
法庭內鴉雀無聲,連旁聽席上村民們出眾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聞。王滿雲不自覺的佝僂了背,雙手被銬在一起,指節因用力而發白。那南方女人更是渾身篩糠般的抖動起來,幾乎要站立不住。
審判長洪亮而沉穩的聲音,如同冰冷的鐵錘,敲打在每個人的心上:
“被告人王滿銀,無視社會公德與法律法規,其行為已分彆構成iu忙罪、詐騙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