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後的一個休息日,葉晨開著單位的吉普車,載著賀秀蓮回雙水村探望賀耀宗。車子駛過熟悉的鄉間土路,揚起的塵土在陽光下飛舞。路旁,孫家那孔熄了火的磚窯孤零零地立在山坡上,像一座沉默的墓碑。
剛進賀家院子,一股熟悉的醋香撲麵而來。院子裡熱鬨非凡——大姐賀秀英係著圍裙在灶台前忙碌,鍋裡燉肉的香氣四溢;姐夫正在修理農具,叮叮當當的敲打聲充滿生氣;幾個孩子在棗樹下追逐嬉戲,驚得老母雞撲棱著翅膀跑開。
“秀蓮回來啦!”
賀秀英擦著手迎上來,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紅光,笑著說道:
“爹在裡屋點醋呢,說今天要開一缸三年的老陳醋給你們嘗嘗。”
賀耀宗聽見動靜,笑嗬嗬地從醋坊走出來,手裡端著個小陶碗:
“來得正好,這缸醋成了!”
他小心地舀起一勺,琥珀色的醋液在陽光下泛著光澤,醇厚的香氣讓人食指大動。
一家人圍坐在院裡的石桌旁,桌上擺滿了農家菜:金黃的炒雞蛋、翠綠的涼拌野菜、冒著熱氣的土豆燉雞。
孩子們嘰嘰喳喳地爭搶著碗裡的肉,大人們笑著勸解。賀秀蓮給父親夾了塊最肥的雞腿,老人樂得眼睛眯成一條縫。
就在這時,賀秀英放下筷子,壓低聲音說道:
“你們聽說了嗎?孫家玉厚叔......查出了肺癌。”
歡樂的氣氛瞬間凝固,賀秀蓮手中的筷子“啪“地掉在桌上,臉色煞白,因為前不久才經曆過葉晨差點在寶康市因為救人一命嗚呼,所以她對生離死彆的事情格外敏感,失聲問道::
“怎麼會......”
葉晨默默撿起筷子,用茶水衝洗乾淨。這個結果,他確實一點都不意外。
前世記憶如潮水般湧來——那時賀秀蓮為了幫孫家維持磚窯,沒日沒夜地操勞,粉塵侵蝕著她的肺,咳嗽聲夜夜不斷。最後確診肺癌時,她才三十出頭,如花的年紀就這樣凋零在黃土坡上。
而這一世,他早早將秀蓮帶出雙水村,讓她在省城當上了體麵的教師,遠離了磚窯的粉塵。卻沒想到,命運的軌跡雖然改變,但悲劇依然發生,隻是換了個承受者。
“唉,都是命啊......”賀耀宗放下碗,目光複雜地望了望孫家方向,“當初我就勸過他們,磚窯這營生折壽,他們不信。要是像咱家這樣做醋坊,雖說發不了大財,可至少平平安安......”
這時,小外孫嚷嚷著要喝醋,打破了沉重的氣氛。賀耀宗忙給孩子兌了碗蜂蜜醋水,看著小家夥咕咚咕咚喝得香甜,老人的眉頭才稍稍舒展。
賀秀蓮靠在葉晨肩頭,感受到丈夫手臂傳來的溫度,突然一陣後怕。如果當初經曆騙婚的時候,不是葉晨堅持帶她離開,現在日子過得這麼恓惶的,會不會就是她自己?
夕陽把一家人的影子拉得很長。賀家院裡,醋香嫋嫋,笑語聲聲;而遠處孫家院子裡,隱約傳來孫少安母親低低的哭泣聲。兩種截然不同的命運,在這片黃土地上形成了最殘酷的對比。
賀家院裡,一家人正其樂融融地嘮著家常。賀秀英剛端出一簸箕新蒸的棗饃,熱氣騰騰的麵香混著醋香,在夕陽下氤氳出溫暖的光暈。孩子們爭搶著最大的那個饃,笑聲像銀鈴般清脆。
突然,村口方向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像一把利刃劃破了黃昏的寧靜。
“爹——爹啊!您睜開眼看看啊!”
“玉厚!你就這麼走了啊——”
哭聲淒厲,伴隨著雜亂的腳步聲和人群的喧嘩。賀家人麵麵相覷,賀秀蓮手中的棗饃“啪”地掉在地上,滾了一身塵土。
葉晨第一個站起身,大步走向院門。賀耀宗放下煙袋,顫巍巍地跟了上去。一家人陸續走出院子,隻見村口老槐樹下圍滿了人。
孫少平拉著板車,車上躺著蓋著破被的孫玉厚。老人臉色青灰,雙眼圓睜,仿佛在最後時刻還在望著家鄉的方向。
孫蘭花扶著痛哭流涕的母親,單薄的肩膀在劇烈顫抖。板車軲轆上還沾著縣醫院的消毒水痕跡,誰曾想還沒進村,老人就在家門口咽了氣。
“說是剛過石橋就不行了......”
“唉,連家門都沒踏進去......”
“這病來得太凶......”
村民們低聲議論著,有幾個婦女已經在抹眼淚。夕陽把板車的影子拉得老長,像一道無法愈合的傷口橫在黃土路上。
賀秀蓮緊緊抓住葉晨的手臂,指甲幾乎掐進他肉裡。她想起剛才自家院裡的歡聲笑語,再看眼前孫家的生離死彆,強烈的對比讓她渾身發冷。
賀耀宗長長歎了口氣,轉身對女婿說道:
“有林啊,去,把咱家新開的那缸陳醋搬一壇子出來。再稱二十斤白麵......喪事上用得著。”
常有林默默點頭,他看著孫少平跪在板車前,用額頭抵著父親冰涼的手,肩膀劇烈聳動卻哭不出聲的模樣,心頭像是壓了塊巨石。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暮色漸濃,賀家院裡尚未撤去的飯菜還在飄香,而村口已經響起了為逝者淨身的哭喪調。生與死,喜與悲,在這片土地上永遠交替上演。
隻是這一次,命運的軌跡已然不同,那個本該倒在磚窯前的女子,此刻正平安地站在他身邊,顫抖的手緊緊與他相握。
村口的哭喊聲與騷動持續著,圍觀的村民越來越多,不少婦人已經開始幫著張羅後事。
賀耀宗歎了口氣,轉身對自家人說道:“畢竟是鄉裡鄉親的,咱們也該去搭把手。”
賀秀英和賀秀蓮姐妹倆麵露不忍,準備跟著父親過去。
然而葉晨卻站在原地,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隻淡淡地說道:
“爹,你們去吧。我和秀蓮剛回來,車上的東西還沒收拾。”
他的聲音平靜得近乎冷漠,賀耀宗有些詫異地看了二女婿一眼,但也沒多說什麼,帶著大女兒往村口走去。
賀秀蓮輕輕拉了下丈夫的衣袖,低聲道:
“晨哥,咱們...真的不過去嗎?”
葉晨望著村口那片混亂的人群,目光深沉。在他眼中,孫家今日的悲劇,完全是咎由自取。
他清楚地記得另一個時空裡發生的一切——孫少安把秀蓮娶進門後,何曾把她當作妻子疼愛?分明是當作一頭任勞任怨的牲口。
磚窯裡最臟最累的活都推給她,每當秀蓮咳得直不起腰,那個男人可曾想過帶她去看病?
反倒是孫少平要去縣城讀書,孫少安二話不說就把家裡最後一點積蓄都掏出來;妹妹蘭香要件新衣裳,他也能想辦法滿足。唯獨對秀蓮,總是說“再忍忍“、“等磚窯賺錢了再說“。
等到秀蓮咳出血來,肺病已經藥石罔效,孫少安才慌了神。可惜為時已晚,一個鮮活的生命就這樣在貧病交加中消逝。
“秀蓮。”
葉晨收回目光,輕輕握住妻子的手,輕聲說道:
“你還記得當初孫家來借錢重啟磚窯時,爹是怎麼勸他們的嗎?”
賀秀蓮愣了一下,隨即點了點頭回道:
“記得,爹說燒磚損陽氣,勸他們改行。”
“是啊,”葉晨語氣平靜,“既然當初不聽勸,現在就要自己承擔後果。”
他拉著妻子轉身往院裡走,將村口的喧囂隔絕在身後。這一世,他早早帶著秀蓮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讓她在省城做了體麵的教師,呼吸著乾淨的空氣。而孫家執迷不悟,非要往絕路上走,這份苦果,合該他們自己嘗。
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投在賀家整潔的院子裡,醋香依舊嫋嫋。葉晨看著妻子紅潤的臉頰,想起另一個時空中她咳血的模樣,不由握緊了她的手。
“咱們把從省城帶的點心分給孩子們吧。”他柔聲說,“喪事是喪事,生活總要繼續。”
賀秀蓮溫順地點頭,雖然心裡還對村口的悲劇存著一絲憐憫,但她更相信丈夫的判斷。畢竟,若不是當初在賀家灣與葉晨的相遇,也許今天攪進孫家爛包生活裡的,就是她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