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鐵門在身後“哐當”一聲合攏,仿佛隔絕了外麵那個冰冷而危險的世界,卻又將顧秋妍投入了另一個全然陌生、同樣令人不安的“內部”。
劉媽——一個四十多歲、麵容樸實、手腳麻利的婦人——臉上帶著恭敬又有些好奇的笑容,將她迎了進去,嘴裡說著“太太一路辛苦了,先生還沒回來,我先領您看看房子”。
顧秋妍勉強扯出一個得體的微笑,點了點頭,目光卻不著痕跡地掃過劉媽布滿薄繭的雙手、漿洗得發硬的圍裙邊角,以及那雙帶著些許打量、卻又努力表現得溫順的眼睛。
“不是我們的人。”
老魏的叮囑像一根冰冷的針,刺破了剛剛因為進入“安全屋”而生出的些許虛幻安全感。
也就是說,在這個所謂的“家”裡,她不僅要麵對一個素未謀麵的“丈夫”,還要隨時在一個可能是特務科安排、或是背景複雜的普通仆婦麵前,扮演好“周太太”的角色。
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甚至每一個細微的表情,都可能被觀察、被揣摩、被彙報。
這感覺比在街頭直麵敵人更讓人脊背發涼,因為你不知道界限在哪裡,不知道哪些是安全的,哪些是致命的。顧秋妍仿佛置身於一個精致的舞台,台下唯一的觀眾,卻可能帶著最不友善的目的。
房子確實很氣派,甚至可以說考究。一樓是寬敞的客廳、餐廳,連著一個小小的、但設備齊全的廚房。
顧秋妍的目光掠過那些擦拭得鋥亮的紅木家具、厚重的俄式地毯、牆角擺放的留聲機,最後定格在廚房一角那個泛著金屬冷光的煤氣爐灶上。
煤氣爐……
她耳邊仿佛又響起老魏略帶感慨的交代:
“……周乙同誌的掩護身份非常成功,待遇很高。這房子,包括那個煤氣爐,都是他‘工作能力’和‘深受信任’的體現。
你要儘快適應這種生活水平,不要露出破綻。能用上煤氣爐的,在整個‘新京’長春)都沒多少,在哈城也是極少數。”
這確實是一種身份的象征,一種深入敵人核心、且混得“不錯”的證明。可對顧秋妍而言,這考究的環境更像一層華麗而沉重的枷鎖。
它無聲地提醒著她,她的“丈夫”周乙,是一個多麼擅長在敵人心臟裡偽裝、並且偽裝得如此成功的人。
和這樣的人生活在一起,需要怎樣的演技和心理素質?而她,一個帶著身孕、滿心不情願、甚至對任務本身都充滿懷疑的“外來者”,真的能跟上他的節奏,不露出馬腳嗎?
顧秋妍感到一陣更深的無力與煩躁。
在劉媽殷勤的引領下,她上了二樓。主臥、書房、一間小小的起居室。家具都蒙著防塵的白布,透著一股久未住人的清冷氣息。劉媽手腳利落地幫她撤去沙發和寫字台上的白布,又打了熱水上來。
“太太,您先歇著,收拾行李不著急。有什麼需要儘管吩咐我。”劉媽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房門。
房間裡隻剩下顧秋妍一個人。她走到窗邊,撩開厚重的絲絨窗簾一角,望向外麵寂寥的街道。
哈爾濱冬日下午蒼白的天光映著她沒什麼血色的臉。她深吸一口氣,試圖平複雜亂的心緒。
不行,不能這樣下去。既然已經來了,既然沒有退路,至少……不能一開始就潰不成軍。她需要一點熟悉的、能讓她感到些許掌控感的東西。
顧秋妍打開自己的皮箱,沒有先整理衣物,而是找出那套她常用的、產自捷克斯洛伐克的精致咖啡具——小巧的酒精燈,銅製的虹吸壺,細瓷的杯碟。
又從箱底小心地取出一個用油紙包裹嚴實的小包,裡麵是她珍藏的、最後一小罐真正的巴西咖啡豆。
在莫斯科養成的習慣,咖啡對顧秋妍而言不僅是提神飲料,更是一種精神上的慰藉和儀式,能讓她在紛亂中找回一絲專注和冷靜。
她仔細地研磨好咖啡豆,點燃酒精燈,看著清水在虹吸壺的下球裡慢慢加熱、上升,與上球中的咖啡粉混合,萃取出深褐色的、香氣濃鬱的液體。
整個過程緩慢、專注,帶著一種近乎宗教般的寧靜感。咖啡的香氣漸漸彌漫在房間裡,衝淡了那股陳舊的灰塵味,也稍稍安撫了她緊繃的神經。
換上從箱子裡取出的、柔軟的蘇式羊毛家居長裙,顧秋妍端著咖啡杯,坐到了剛剛撤去白布的沙發上。長裙的剪裁優雅而舒適,包裹著她微微變化的身形。
她小口啜飲著滾燙的咖啡,任由那醇厚中帶著焦苦的滋味在舌尖化開,再緩緩咽下,暖流一路蔓延到胃裡,似乎連帶著冰冷的手指和惶惑的心,也找回了一絲溫度。
她需要這個,需要這點獨處的、屬於“顧秋妍”而非“周太太”的時刻,來積蓄麵對接下來一切的力量。
時間在咖啡香氣和窗外的寂靜中緩緩流逝。
下午三點左右,樓梯上傳來劉媽略顯急促的腳步聲,接著是輕輕的敲門聲。
“太太,警察廳派車來了,說……說是接您一起去火車站,迎先生回來。”劉媽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帶著點小心翼翼的探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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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秋妍端著咖啡杯的手幾不可查地頓了一下,來了,這麼快!她甚至還沒來得及想象一下“周乙”可能的樣子。
“知道了。”
顧秋妍的聲音透過門板傳出,平靜得連她自己都有些意外:
“不急,讓他們等一會兒。”
門外的劉媽似乎愣了一下,然後應了一聲“是”,腳步聲又遠去了。
顧秋妍沒有立刻動,她將杯中最後一點已經微涼的咖啡一飲而儘。極致的苦澀在口腔裡爆炸開來,刺激著她的味蕾和神經。很好,她要的就是這種感覺——清醒,冷冽,帶著一種破釜沉舟般的決絕。
她放下杯子,站起身,走到衣櫃的穿衣鏡前。鏡中的女人,穿著優雅的長裙,麵容清秀,但眉眼間凝聚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沉鬱和戒備。她抬手,輕輕覆在小腹上停留了片刻,眼神複雜。
然後,她深吸一口氣,眼神一點點變得堅定,或者說,是一種武裝起來的平靜。她脫下家居長裙,換上了那件質地上乘的呢子大衣,仔細係好腰帶,勾勒出暫時還看不出異樣,依然纖細的腰身。
又從箱子裡取出那條柔軟的、帶著動物皮毛特有光澤的皮草圍脖,繞在頸間,戴上同色的呢帽。
鏡中的女人,頓時變成了一個符合這個“家”之檔次、符合“周太太”身份的、優雅而略帶疏離的都市女性。隻有她自己知道,這身行頭之下,是怎樣一顆七上八下、充滿抗拒與不安的心。
她最後看了一眼鏡中的自己,抬手正了正帽簷,轉身,拉開房門。
樓梯下的客廳裡,劉媽垂手而立,門口隱約可見穿著製服的司機身影。
顧秋妍扶著樓梯扶手,一步一步,穩穩地走下樓梯。高跟鞋敲擊在木質樓梯上,發出清晰而有節奏的聲響,在這寂靜的房子裡,仿佛是她為自己擂響的戰鼓。
“走了。”
顧秋妍對著迎上來的劉媽和門口的司機說道,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淡。
她率先走向門口,皮草圍脖在頸邊隨著她的動作微微晃動,留下淡淡的、屬於昂貴皮毛和高級香水混合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