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三刻,榮國府門前已是燈火通明。
賈母扶著鴛鴦的手,站在最前方,身後是邢夫人、王夫人、尤氏等一眾女眷。男丁以賈政為首,皆按品級著朝服,靜立在丹墀之下。雖是人頭攢動,卻無半點喧嘩,隻聞夜風拂過燈籠的簌簌聲。
每個人的臉上都凝著一種複雜的神情——那是期盼、是榮耀,更是難以言說的緊張與惶恐。
賈政抬眼望向那被無數明燈照得恍如白晝的省親彆墅,心頭卻沉甸甸的。為了這座園子,賈家幾乎掏空了家底,連老祖宗留下的體己銀子都動用了不少。可他此刻無暇心疼這些,隻頻頻望向那漆黑寂靜的禦道,手心因緊握而沁出薄汗。
他在等他的女兒,那個自幼被他親自開蒙,教她讀書識字的嫡長女。可如今,他要等的,更是當朝的賢德妃。
“來了!來了!”遠處傳來內監壓低卻清晰的通傳聲。
霎時間,鼓樂聲由遠及近,儀仗煊赫,一對對龍旌鳳翣緩緩行來。雉羽宮扇之後,八個太監抬著一頂金頂鵝黃繡鳳鑾輿,穩穩地停在正門前。
所有賈府之人,上至賈母,下至仆役,齊刷刷跪倒在地,山呼:“恭迎賢德妃娘娘千歲!”
鑾輿的簾幔被宮女輕輕掀開,賈元春扶著女官的手,緩緩步下。她頭戴九龍四鳳冠,身著深青翟衣,腰係金玉帶,雍容華貴,氣度非凡。隻是,在那厚重的脂粉與璀璨的珠翠之下,是一張難掩疲憊的臉。
她的目光,如同受驚的雀鳥,飛快地掠過跪了滿地的親人,最終落在了祖母和母親花白的發髻上。喉頭一哽,她幾乎要落下淚來,卻強自忍住,隻溫聲道:“平身。”
進入行宮,更衣畢,元春方至賈母正室。她再也抑製不住,欲行家禮。
賈母等人哪裡肯受,慌忙跪止。元春不由滿眼垂淚,一手攙賈母,一手攙王夫人,三個人滿心裡皆有許多話,隻是俱說不出,隻管嗚咽對泣。
邢夫人、李紈、王熙鳳、迎、探、惜三姊妹等,俱在旁圍繞,垂淚無言。
半晌,元春方強忍悲聲,勉強笑慰道:“當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兒們一會,不說說笑笑,反倒哭起來。一會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來!”說到這句,不禁又哽咽起來。
“不得見人的去處”。
這七個字,像一根細針,猝不及防地刺穿了這場皇家恩典的華麗外袍,露出了內裡冰冷的真相。王夫人心頭一顫,緊緊握住女兒冰涼的手,那手上戴著象征妃位的金約指,硌得人生疼。
她想起女兒自幼聰慧,被選入宮作女史時,全家還以為是莫大的榮耀。誰知一入宮門深似海,從此骨肉分離,再見已是君臣。白日裡,她是端莊持重的賢德妃,是皇權的點綴,是後宮無數雙眼睛緊盯著的靶子。唯有在這深夜,借著省親的名頭,她才能短暫地、偷偷地,做回一刻賈家的女兒。
“忠字當頭,孝被碎了一地。”賈政立於簾外,聽著內裡的啜泣,心中默念。他想起前幾日,府裡襲人的母親過世,那丫頭想回家儘孝,賈母曾淡淡道:“跟主子卻講不起這孝與不孝。”此刻想來,這話放在他這貴為妃嬪的女兒身上,竟是同樣的殘忍。在皇權這座大山麵前,為人子女最基本的孝道,都成了奢求。
在眾人的勸解下,元春終是止了淚。她命人將寶玉引來。
當那個她自幼親手教養,情同母子的弟弟來到跟前時,元春將他攬於懷內,撫其頭頸,淚如雨下:“比先竟長了好些……”一語未終,淚如雨下。
眼前的寶玉,已褪去孩童稚氣,身量漸長,正是她記憶中弟弟該長成的模樣。可這成長,她卻錯過了。她錯過了他每一次的頑劣與乖巧,錯過了他入學、成長的點點滴滴。深宮裡的日日夜夜,她隻能在腦海中勾勒親人的模樣,而現實總比想象更令人心酸。
她振作精神,命人引路,登舟遊園。但見清流一帶,勢如遊龍,兩邊石欄上,皆係水晶玻璃各色風燈,點的如銀光雪浪;岸上栽種著柳杏諸樹,雖無枝葉,卻用各色綢綾紙絹及通草為花,粘於枝上,每一株懸燈萬盞;更兼池中荷荇鳧鷺諸燈,皆係螺蚌羽毛做就,上下爭輝,水天煥彩,真係玻璃世界,珠寶乾坤。
如此窮奢極麗,極儘鋪張之能事。元春看著,麵上在笑,心底卻一陣陣發冷。
她如何不知,為了這一夜的“風光”,賈府動用了多少人力物力,耗費了多少金銀?她甚至隱約聽聞,為了填補這巨大的開銷,府裡似乎還動用了些不甚光彩的手段。這座為她而建的“行宮”,每一片琉璃瓦,都浸透著家族的傾力奉獻,也預支著家族未來的氣運。
這哪裡是家園?這分明是一座用金錢和虛名堆砌起來的、更大的牢籠。而她,就是被供奉在這籠中最華美位置上的那隻金絲雀。
戌時三刻入園,醜時三刻便須請駕回鑾。滿打滿算,不過三個時辰。
筵席之上,觥籌交錯,笙歌聒耳。元春點了四出戲,又賞賜了諸多物件。她看著弟妹們作的詩詞,尤其是寶玉所作的,眼中流露出真切的欣慰。這一刻,她仿佛暫時忘卻了身份,隻是一位考察弟妹功課的長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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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特意將寶玉所作《杏簾在望》一首列為四首之冠,笑道:“果然進益了!”又指“蓼汀花漵”四字道:“‘花漵’二字便好,何必‘蓼汀’?”
這細微處的指點,是她唯一能給予的、屬於“家人”的關懷了。她多想如同舊時一般,將他摟在懷中,細細講解詩文義理,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隔著君臣的禮數,說著冠冕堂皇的讚語。
賈薔帶領女戲子在樓下等候,呈上戲目。元春點了《豪宴》、《乞巧》、《仙緣》、《離魂》。這四出戲,暗合著賈府“盛宴必散”、元春自身“乞巧得寵卻紅顏早逝”的命運,此刻在喧囂中上演,如同一曲不祥的讖言,隻是席間無人能解。
她將宮內帶來的酥酪賜給寶玉,叮囑道:“好好念書,再不安分,你可仔細著!”語氣是寵溺的,眼神卻帶著深宮的幽寂與擔憂。她比誰都清楚,這富貴場、溫柔鄉,看似繁花著錦,實則危機四伏。可她身在局中,連自身都難保,又能為這心愛的弟弟遮擋多少風雨?
時間在歡聲笑語中飛速流逝,更像是在無情地倒計時。
醜時正刻,執事太監跪請回鑾。
歡樂的氣氛瞬間凝固。元春的臉色霎時白了,緊緊抓住王夫人的手,剛止住的淚水又似斷線珍珠,滾滾落下。
王夫人心如刀絞,卻隻能說些“娘娘保重”的官樣文章。她看著女兒,多想再摸摸她的臉,像她小時候那樣,可她不能。那頂鳳冠,那身翟衣,像一道無形的鴻溝,將她們隔開。
元春自知難以久留,強忍悲痛,一一囑咐:“倘明歲天恩仍許歸省,萬不可如此奢華靡費了!”
這話,她說得懇切,甚至帶著一絲哀求。她看到了這繁華背後的虛空,預感到這或許是家族傾頹的開始。可她的話,在已被“皇恩浩蕩”衝昏頭腦的賈府眾人聽來,或許隻是謙辭。
她再次環視親人,目光在祖母、母親、弟弟臉上久久停留,似要將他們的模樣刻入骨血。然後,她決然轉身,登上鑾輿。
簾幔垂下,隔絕了內外。也隔絕了她作為“女兒”和“姐姐”的最後一絲溫情。
儀仗遠去,鼓樂聲漸悄。賈府眾人依舊跪在原地,望著那消失在夜色中的燈火,恍如一夢。
賈母被扶起時,老淚縱橫。王夫人由玉釧兒扶著,幾乎站立不住。賈政望著空蕩蕩的禦道,深深歎了口氣。滿地狼藉的爆竹碎屑,如同盛宴過後冰冷的灰燼。
元春回到了那座“不得見人”的深宮,繼續她戰戰兢兢的妃嬪生涯。而賈府,在透支了巨額的財富與運氣,換來這短短三個時辰的“榮耀”之後,加速滑向了“樹倒猢猻散”的結局。
那一夜大觀園的燈火通明,終究未能照亮她個人與家族共同的、幽暗的末路。那半夜省親,並非榮光,不過是一場戴著皇權枷鎖的、孤獨而悲哀的囚徒放風。那些她未能說出口的委屈與恐懼,都化作了封建王朝深處,一聲無人聽見的沉重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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