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環覺得自己又要“病”了。
這感覺他很熟悉——每當府裡有大事,他的身子骨就會適時地“不爭氣”。就像此刻,窗外隱約傳來丫鬟們興奮的私語,說元妃娘娘省親的儀仗已經過了寧榮街。而他,隻能躺在偏院的硬板床上,聽著遠處隱約的喧鬨。
“三爺,藥熬好了。”小丫鬟彩雲端著藥碗進來,臉上帶著幾分憐憫。
賈環沒動。他知道這藥不過是做做樣子,就像他這場“病”。早上他去給王夫人請安時,趙姨娘拉著他嘀嘀咕咕:“今日娘娘省親,你且避著些,彆往前頭湊。”
他原是不解的,直到邢夫人房裡的琥珀來傳話,說環哥兒既然身子不爽利,今晚就在屋裡歇著罷,不必去前頭伺候了。
“我沒病。”賈環當時梗著脖子說。
琥珀似笑非笑:“三爺說沒病自然是最好的,隻是太太吩咐了,今晚前頭人多事雜,怕衝撞了三爺。”
現在他明白了,不是怕他被衝撞,是怕他衝撞了貴人。
彩雲見他不語,小聲勸道:“三爺好歹喝一口,不然姨娘問起來,我們不好交代。”
賈環突然一把打翻藥碗,褐色的藥汁濺在青磚地上,像一灘乾涸的血。
“我說了沒病!”
彩雲嚇得退後一步,不敢再勸。
窗外,大觀園方向突然亮如白晝,想必是所有的燈籠都點起來了。賈環能想象那裡的景象:祖母、父親、寶玉、探春,所有人都穿著最體麵的衣裳,跪迎那位尊貴的娘娘。而他,隻能在這個偏僻的小院裡,聽著遠處的熱鬨。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去年元宵節,府裡猜燈謎,他興衝衝地要去,卻被王夫人屋裡的玉釧兒攔下,說:“環哥兒還小,那些燈謎深奧,怕是猜不明白。”
可他明明比寶玉還大兩歲。
最讓他難過的是探春。他的親姐姐,如今在王夫人跟前養著,越發像個正經小姐了。上次他在園子裡遇見她,她正和寶釵、黛玉一處說話,見了他,隻淡淡地點個頭,便又轉過頭去,仿佛他是個不相乾的下人。
“她防著我呢。”賈環對著空蕩蕩的屋子,喃喃自語。
這日學堂放假,賈環想著去給王夫人請安。剛走到院門口,就聽見裡頭傳來趙姨娘尖細的嗓音。
“...我們環兒也是老爺的骨血,怎麼連件像樣的衣裳都沒有?前兒蘭哥兒來做客,太太還特意賞了塊上好的料子,怎麼輪到環兒就...”
“姨娘少說兩句罷。”這是王夫人身邊大丫鬟金釧的聲音,透著不耐煩,“蘭哥兒是客,環三爺是自家人,哪有自家人跟客人爭長短的?”
賈環站在門外,感覺臉上火辣辣的。賈蘭是客,他是自家人——這話聽著在理,實則誅心。就因為李紈是嫡出的兒媳,她的兒子就是客;而他是庶出,就連被厚待的資格都沒有。
他轉身就走,不想進去自取其辱。
走到園子裡,正遇見芳官和幾個小戲子在一處玩耍。芳官見了他,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環三爺。”
賈環應了一聲,目光落在芳官臉上。這幾日他臉上長了些癬,又紅又癢,偏生今日要去見父親,若是被看見這副模樣,少不得又要挨訓。
“你那裡可還有薔薇硝?”賈環記得前幾日見芳官用過,那東西止癢最是有效。
芳官愣了一下,笑道:“有的,三爺稍等,我這就去取。”
不多時,她拿著個精致的小盒子回來,遞給賈環:“三爺拿去用罷,若好用,我那裡還有。”
賈環接過盒子,道了謝,匆匆往賈政書房去。
請安的過程還算順利,賈政雖板著臉,卻也沒多說什麼。從書房出來,賈環鬆了口氣,這才想起懷裡的薔薇硝。他打開盒子,想抹一些在發癢的地方,卻覺得這粉末的顏色、氣味都不太對。
正疑惑間,恰逢寶玉房裡的麝月經過,瞥見他手中的盒子,詫異道:“環三爺怎麼用這個?這不是茉莉粉麼?”
賈環一愣:“茉莉粉?”
“是啊,”麝月笑道,“薔薇硝是藥,顏色偏黃,氣味也衝些。這個分明是茉莉粉,不過是尋常的妝粉,治不了癬的。”
賈環的臉瞬間漲得通紅。他明白了,芳官是拿次品糊弄他。一個戲子出身的丫鬟,也敢這樣輕慢他!
“三爺彆生氣,”麝月似乎看出他的窘迫,溫聲道,“許是芳官拿錯了也未可知。”
拿錯了?賈環冷笑。他分明記得芳官遞給他的時候,眼神閃爍,語氣也透著心虛。
這就是他在這個家裡的地位——連個丫鬟都敢用次品打發他。
賈環怒氣衝衝地回到自己院裡,將那個裝著茉莉粉的盒子狠狠摔在地上。
“這是怎麼了?”趙姨娘聞聲進來,見滿地粉末,嚇了一跳。
賈環將事情原委說了,趙姨娘頓時炸了鍋:“好個下作的小娼婦!連你都敢欺負!我這就去找她算賬!”
她說著就要往外衝,被賈環死死拉住。
“姨娘彆去!還嫌不夠丟人嗎?”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丟人?她一個戲子出身的丫鬟都騎到你頭上了,你還怕丟人?”趙姨娘氣得直跺腳。
正鬨著,探春來了。她顯然是聽說了什麼,臉色很不好看。
“姨娘又在鬨什麼?”她冷冷地問,“還嫌環兒在府裡不夠難堪嗎?”
趙姨娘一見她,更是氣不打一處來:“難堪?你弟弟被人欺負了,你這個做姐姐的不說替他出頭,反倒來說我?”
探春不理她,轉向賈環:“到底怎麼回事?”
賈環低著頭,把茉莉粉的事又說了一遍。
探春沉默片刻,道:“芳官確實不該。但你也太沉不住氣,為這點小事鬨得人儘皆知,平白讓人看笑話。”
“看笑話?”賈環猛地抬頭,眼睛通紅,“姐姐覺得這是小事?一個丫鬟都敢拿茉莉粉冒充薔薇硝糊弄我,這說明什麼?說明在她們眼裡,我就隻配用次品!”
“那你待如何?”探春的聲音依然平靜,“去找芳官理論?還是告到太太那裡去?且不說太太會不會為你做主,就算責罰了芳官,又能改變什麼?”
賈環愣住了。他沒想到探春會這麼說。
“在這個家裡,有些事是改變不了的。”探春的聲音低了下去,“你我都該明白。”
是啊,改變不了。賈環苦澀地想。就像邢夫人留賈蘭吃飯卻不留他,就像元春省親他必須“生病”,就像猜燈謎永遠輪不到他——這些都是規矩,是“理應如此”。
而探春,他的親姐姐,也是這規矩的一部分。她防著他,疏遠他,不是因為她壞,而是因為她想在這個規矩森嚴的家裡活下去,活得好一些。
“姐姐說的是。”賈環垂下眼睛,“是我糊塗了。”
探春看著他,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終究沒再說什麼,轉身走了。
趙姨娘還在喋喋不休地罵著,賈環卻一句也聽不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