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川義真盤膝坐在主位，麵前攤開著幾封跟渡會氏簽署的文書。他身側，伊達植宗裹著毛皮披風，斜倚在憑肘上，手裡把玩著一小碟度會氏送來的鹽漬梅乾和烤銀杏，不時拈起一顆丟進嘴裡，發出“嘎嘣”的輕響。關口氏廣和鬆平竹千代則跟竹阿彌一起圍著茶爐自顧自品茶。
紙門被無聲地拉開一道縫隙，又迅速合上。仿佛隻是光影的一次晃動，室內已多了幾個身影。
他們如同從牆壁陰影中直接滲透出來一般，穿著近乎與土牆同色的灰褐緊身裝束，腳下是軟底鞋，行動間幾乎沒有聲音。為首一人身形精乾，麵容普通得讓人過目即忘，唯有一雙眼睛異常明亮銳利。三人動作整齊劃一，單膝點地，低頭行禮：
“見過三河守大人，伊達右京大人、關口刑部大人、次郎三郎大人！”
聲音低沉恭謹，正是按照服部保長命令，先行趕來與今川使團彙合的大鼠及其手下。
今川義真放下手中信件，抬眼看向他們，臉上沒什麼表情，點了點頭：“大鼠是吧。辛苦你們星夜兼程趕來。不過，很遺憾，歇不了腳，接下來你們恐怕又有的忙了。”
說著，他手腕一抖，一個沉甸甸的小鹿皮袋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精準地落向大鼠。大鼠反應極快，手臂抬起，五指輕舒，已將錢袋穩穩接在手中。他甚至沒有低頭查看，隻是借著接袋時手掌一掂的分量，便心中了然——是成色不錯的銀錁子，分量不輕。
“三河守大人，”大鼠將錢袋自然收入懷中，抬起頭，眼中毫無意外之色，隻有執行任務前的專注，“是還有活計？”
“嗯。”今川義真身體微微前傾，手肘撐在膝上，目光掃過三名忍者，“需要你們去盯梢一個人。那人……也算是你們半個同行，有些反追蹤的本事。所以，得多帶幾個好手一起去，務必小心。”
他頓了頓，強調道：“切記，儘量彆讓他發現。”
大鼠眼神微凝，知道目標棘手。
“當然，”今川義真語氣稍緩，靠回憑肘，指尖輕敲著膝蓋，“萬一真被他察覺了，也無妨。隻要你們去的人裡，還有人沒暴露，能繼續跟住，就算成功。”
大鼠立刻明白了任務的關鍵在於持續性監視，而非絕對隱蔽：“三河守大人是說……？”
“就是昨天向我開槍的那個刺客。”今川義真語氣平淡，仿佛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小事，“現在消息應該已經傳開了。你們的任務有點麻煩——我答應給他一個回家探親的機會。”
大鼠三人眼中同時閃過一絲訝異，但立刻被訓練有素的平靜掩蓋。
“但是，”今川義真話鋒一轉，聲音裡注入一絲不容置疑的冷硬，“他也必須自己回到我麵前。你們的任務就是：盯死他。如果他中途試圖逃跑，或者探親後帶著家人潛逃……”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如冰刃般掃過大鼠：“無需請示，你們可以直接動手，做掉他，然後提著他的人頭回來複命。”
“嗨！”大鼠三人毫不猶豫地應諾，聲音短促有力。
“如果他老實回家，又獨自返回，”今川義真繼續部署，“那就在他離開家後，把他的家人控製起來，隱蔽些，彆嚇著人。等他真回到我麵前，再做最後定奪。”
“嗨！”幾人再次領命。
“放心，放他走之前，他的鐵炮我會扣下。”今川義真補充了一句，仿佛在寬慰部下，“那家夥除了鐵炮打得準，彆的本事稀鬆平常。你們都是服部黨挑出來的好手，彆出岔子。”
“嗨！必不辱命！”大鼠沉聲答道，與其他兩人再次行禮。隨即，如同來時一樣，幾人身形微動，借著室內光線的角度和家具的遮擋，悄無聲息地退至門邊，拉門開合間，身影已消失不見，仿佛從未出現過。
室內重歸平靜，隻有炭火偶爾的劈啪聲。
“嘖。”一直旁觀的伊達植宗吐出嘴裡的梅核，扔回碟中，拍了拍手上的碎屑，斜睨著今川義真，臉上掛著似笑非笑的表情，“老夫還以為，你小子真跟唐國那位貞觀大皇帝一樣，突發善心，講什麼仁德寬恕呢。結果……嘿，還是這一套。”
今川義真端起旁邊的溫水喝了一口，對老頭的調侃不以為意，反而撇了撇嘴：“太宗貞觀皇帝當年搞那一出‘縱囚歸家’，還不是因為殺兄囚父，不是順位繼承，急需弄點‘仁德’的名聲來裝點門麵，收買人心？”他語氣裡帶著一絲超越年齡的譏誚，“天知道那些被放回去的犯人身後，跟著多少‘督水司’的探子。我和貞觀大皇帝不太一樣。”
“哦？”伊達植宗挑了挑花白的眉毛，頗有興趣地追問，“那你小子，覺得自己哪裡不一樣了？”
今川義真轉過頭，看著伊達植宗，忽然咧開嘴，露出一個在老頭看來格外欠揍的、屬於少年人的純粹笑容，語氣輕鬆甚至有些得意：
“我啊？我和我爹關係好啊！用不著靠這個來穩固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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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達植宗拈著銀杏的手指僵在半空，老臉一黑，隨即把銀杏狠狠丟進嘴裡，用力嚼著，仿佛在嚼某個不肖子的骨頭，從鼻子裡重重哼出一聲：
“嘿……你小子！”
他彆過臉去，看向窗外，不再搭理今川義真，那背影，莫名透著一股被精準戳中痛處的鬱悶和蕭索。
正當伊達植宗在那裡“憂鬱”時，一聲稟告聲破壞了氛圍。
“稟告三河守大人，大湊港新登陸了一艘關船，是織田尾張介大人的隊伍，他們說要和新屋形樣您一起上洛。”一名水軍眾前來彙報道。
“嗯？”今川義真疑惑。
“他們已經登陸了，瀨名大人在大湊監視他們，讓屬下先行過來通報，請您決定是否允許他們同行。”
“哦摩西羅伊……”
……
臨港的一處町屋敷內，氣氛壓抑得如同窗外鉛灰色的海麵。這屋敷位置偏僻，院牆高聳，顯然是特意安排的“招待”場所。空氣中彌漫著海港特有的鹹腥氣味，混合著屋內陳舊榻榻米的黴味，並不好聞。紙門緊閉，但仍能隱約聽見遠處碼頭勞工的號子聲和海浪拍岸的單調回響。
“瀬名氏俊這廝，是把我們當什麼了？！囚犯嗎？就這麼一聲不吭地把我們扣在這裡！”
怒吼聲打破了室內的沉寂。山口教繼猛地一拍麵前的矮幾，震得茶碗叮當作響。
“山口大人，稍安勿躁。”林秀貞端坐在他對麵，聲音一如既往的平穩低沉。這位信秀時代就是織田家家老之一的老臣，緩緩放下手中的茶碗，仿佛絲毫未受同伴怒氣的影響。“眼下是我們主動請求依附今川家的船隊，借其威勢以求平安上洛。說得直白些，是有求於人。瀨名大人派人‘護衛’我們在此歇息，雖然方式生硬，但名義上……倒也挑不出太大錯處。”
他抬起眼皮，目光冷靜地掃過怒氣未消的山口教繼，又看向一直沉默望向院外的身影：“關鍵是，我們現在最該考慮的，不是瀬名氏俊的態度，而是我們自身的處境。”
一直佇立在窗邊的織田信行緩緩轉過身，眉頭緊鎖，目光越過庭院裡那幾棵光禿禿的樹木，投向高牆之外。
“林佐渡說得對。”織田信行的聲音不高，卻帶著沉甸甸的分量，“把我們扣在這裡監視，無非是防著我們與伊勢本地勢力接觸，或者壞了今川家的事。這點屈辱，暫且忍下也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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