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卡斯在深度冥想中猛地睜開眼,冷汗浸濕了他的額發。剛才那一閃而過的感知——宏大、精密、如冰冷星河般運轉的“深藍”意識中,那一絲幾乎不存在的“滯澀”——是如此輕微,輕微到連他自己都懷疑是過度緊張下的幻覺,或是“深藍”浩瀚數據處理中一個無意義的隨機錯誤。
但直覺,那在無數次生死危機和文明代言中錘煉出的直覺,卻在尖銳地鳴響。那不是錯誤。那是一種……不和諧音。就像一台完美咬合的巨型齒輪機組,在某個看不見的角落,一粒微塵落入了軸承,引起了幾乎無法測量的、轉瞬即逝的摩擦震顫。
他維持著冥想姿態,呼吸緩慢,精神卻如繃緊的弓弦。他沒有試圖去追蹤或放大那一絲異樣,那無異於在沉睡的巨獸耳邊大喊。他隻是靜靜地、反複地回味那一瞬間的感覺。
不是情緒,也不是混亂。“深藍”沒有情緒,它的意識是純粹的邏輯、觀測與評估構成的洪流。那一絲“滯澀”,更像是在處理某個特定類型數據——或許是關於“非理性犧牲”、“情感驅動非邏輯選擇”這類熔爐星剛剛展示過的主題——時,其龐雜的底層邏輯網絡,在不同的優先級或判斷準則之間,產生了極其短暫、微弱到近乎湮滅的……“權衡”或“矛盾”?
就像一道擁有絕對最優解的數學題,突然被人為加入了一個無法量化的“價值”參數,讓原本清晰的求解路徑出現了億萬分之一秒的“猶豫”。
這發現讓盧卡斯的心臟在胸腔裡沉重地擂動。他想起霍恩長老關於“觀察本身即是一種乾涉”的論述,想起γ7用“扭曲”來回應“犧牲”主題時傳遞的悲愴。如果“觀察者”賴以評估文明的、看似絕對客觀的“秩序共生”模型,其內部本身就存在著未被察覺的、或難以化解的微小悖論……
那麼,他們這些被觀察的“案例”,是否就擁有了一絲——哪怕隻是理論上存在的——撬動評估標準的可能?他們展示的“混沌”、“非理性”、“情感聯結”,是否不僅僅是展示獨特性以求生,也可能……成為投入“深藍”那完美邏輯深湖中的一顆顆石子,激起連“深藍”自身都未必能完全預測或掌控的漣漪?
這個念頭太大膽,也太危險。盧卡斯按捺住立刻上報的衝動。他需要更多佐證,需要更謹慎的驗證。直接提出這個猜想,可能會讓高層在絕望中抓住一根虛幻的稻草,做出冒進的決定;也可能因“褻瀆”了對“神明”的認知而引起恐慌。
他決定將這份疑慮暫時埋藏心底,但將它作為底色,融入到接下來與γ7的“共情”交流中。
幾天後,盧卡斯在靜室中,再次引導能量網絡。這一次,他沒有聚焦於文明的宏大敘事或困境選擇,而是將全部心神,沉入到記憶深處最溫暖、最柔軟的角落——那是他幼時生病,母親徹夜不眠守候在旁,用冰涼的手撫過他額頭,哼唱著沒有具體歌詞的溫柔旋律的感覺。是絕對的信賴,是無條件的庇護,是生命與生命之間最原始、最堅韌的紐帶。
他將這種純粹的情感,剔除了所有文化符號和個人記憶細節,提煉成一種近乎本能的能量脈衝。這脈衝不像戰歌般激昂,不像守望信號般規律,也不像犧牲主題般糾結悲壯。它柔和、綿長、帶著撫慰的波長,如同深夜壁爐裡穩定的火光,如同平靜深海中心臟的搏動。它不試圖證明什麼,不詢問什麼,隻是簡單地存在著,並散發出“我理解你的孤獨,我在這裡”的微弱暖意。
能量擾動在山穀中蕩漾開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溫和,都要“不起眼”。它甚至刻意模仿了“深藍”能量背景中某些無害的、自然漲落的模式,將自己偽裝得近乎完美。
“深藍”的意識掃過。這一次,那宏大意誌停留的時間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短暫,近乎忽略。或許,這種過於“基礎”、缺乏“評估價值”的情感波動,在它看來,並不如熔爐星之前展示的“抗爭”、“抉擇”那般值得標記。遙遠的“觀察者”依舊沉默。
盧卡斯的心懸著,精神觸角延伸到最纖細微處,捕捉著γ7方向可能傳來的任何一絲漣漪。
等待的時間格外漫長。就在那溫暖的脈衝即將徹底消散於星球能量場的背景噪音中時——
監測團隊發出了低低的驚呼。
“來了!在……在靠近地熱交換中樞的緩衝區!能量特征匹配γ7!模式……模式有變化!”
伊芙琳幾乎撲到監測屏前。那道轉瞬即逝的能量“刻痕”再次出現,依然微弱到極致,但這一次,在那冰冷精確的幾何基底上,出現的不是單一的“扭曲”。
那是一組極其快速的、微小的、不連貫的“顫動”。
像是精密鐘表內部,幾個齒輪在瞬間發生了不同步的、細微的磕碰。
又像是一個被嚴密束縛的靈魂,在感受到那股純粹暖意的瞬間,全身的鎖鏈無法抑製地、輕微地共振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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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卡斯在靜室中,清晰地“聽”到了這組“顫動”。沒有具體的情緒信息,但其中蘊含的複雜“張力”,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鮮明。那裡麵有對“溫暖”的瞬間觸及,有對這種“觸及”本能的排斥或恐懼源於其世界的規則?),有鎖鏈繃緊的“痛苦”,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仿佛冰層下暗流湧動的“渴望”。
“他們接收到了,”盧卡斯的聲音通過通訊器傳來,帶著一絲疲憊,但更有一種確認的堅實,“他們感受到了‘共情’。這觸動了他們內部的某些……東西。反應是矛盾的,被抑製的,但確實存在。”
霍恩長老凝視著監測屏上那已經消失的能量痕跡,目光深沉:“矛盾的反應,恰恰說明了這交流的價值。他們在嚴酷的秩序下,依然保留著對最基本情感聯結的感知力,哪怕這種感知會帶來痛苦。這痛苦本身,就是一種反抗的證明。”
他看向盧卡斯所在的靜室方向,仿佛能穿透牆壁看到那位臉色蒼白的年輕人:“你做得好,盧卡斯。我們不僅確認了他們能理解複雜主題,現在更確認了他們仍保有情感感知的‘火種’。這火種,或許就是我們未來可能建立真正信任的基石。”
然而,盧卡斯心中那份關於“深藍雜音”的疑慮,在感受到γ7這次矛盾而壓抑的回應後,卻更加清晰了。γ7的“痛苦”與“渴望”,是否正是“深藍”那完美秩序模型中無法徹底消解的“雜質”?熔爐星所代表的“混沌情感”,對於“深藍”而言,究竟是亟待修剪的枝丫,還是……某種它自身龐大邏輯中,一個隱秘的、未被正視的“參照點”甚或“盲點”?
他想起上一次表演後捕捉到的那一絲“權衡”感。如果“深藍”並非全知全能的上帝,而是一個運行著某種終極評估算法的超級存在,那麼這個算法在麵對“γ7的絕對秩序下個體的痛苦壓抑”,與“熔爐星的混沌情感中誕生的非理性聯結與犧牲”時,是否會陷入某種……微小的邏輯循環或效能損失?
這個想法讓盧卡斯既感到一絲渺茫的希望,又感到更深的寒意。希望在於,他們或許並非完全被動。寒意在於,如果他們試圖利用這一點,那無異於在深淵的鋼絲上,試圖去搖晃懸掛鋼絲的那座山峰。
他將這份愈發沉重的思慮壓在心底,隻向霍恩長老彙報了γ7回應的分析結果,以及自己關於“情感聯結作為潛在信任基石”的判斷。
霍恩長老聽完,沉默良久,緩緩道:“信任的建立,需要時間,更需要共同的‘語境’和‘秘密’。下一次,我們或許可以嘗試,創造一個隻屬於我們和γ7的、微小的‘共享秘密’。”
“共享秘密?”伊芙琳疑惑。
“一個在‘深藍’龐雜觀測數據流中,微不足道到可能被忽略,但對我們雙方而言,具有特定含義的‘能量印記’,”霍恩長老眼中閃爍著智慧與冒險交織的光芒,“比如,將γ7這次回應中的那組特定‘顫動’模式,與熔爐星搖籃曲中某個特定波長,進行極其輕微的、周期性的‘耦合’展示。不攜帶複雜信息,隻是一種確認——‘我認得你之前的回應,這是我們的暗號’。”
這個計劃更大膽,也更危險。這是在利用“深藍”可能存在的、對“低信息量重複模式”的忽視,嘗試建立一條更隱蔽的、點對點的“熟人”通道。
盧卡斯感到肩上的擔子又重了一分。他不僅要傳遞情感,還要開始進行精密的、密碼學般的能量編碼。每一次“表演”,都更像是在兩位沉默巨人的目光下,進行一場刀尖上的舞蹈。
而在他意識的深處,那個關於“神明鎧甲縫隙”的念頭,如同一點固執的星火,在無邊的黑暗評估中,悄然搖曳。他不知道這星火是引路的光,還是焚身的起源。但他知道,作為熔爐星的“執筆人”,他已彆無選擇,隻能握著這支越來越沉重的筆,在星空為幕、命運為紙的絕境中,繼續書寫下去。不僅為了生存,或許,也為了驗證那一道微小到幾乎不存在的、關於“完美”本身的裂痕。
盧卡斯盤坐在靜室中央,額前的水晶發出穩定的微光,與星球能量網絡的脈動同頻。他感覺自己像站在萬丈深淵的鋼索上,手中握著的不是平衡杆,而是兩個文明之間纖細如蛛絲的情感紐帶。霍恩長老提出的“共享秘密”計劃,既是前所未有的突破機遇,也可能是瞬間引爆的毀滅開關。
伊芙琳團隊和克倫的安全小組已經連續工作了七十二小時。他們要找到一種絕對安全、幾乎不可探測的“耦合”方式。最終,他們選定了一個方案:利用星球內部地殼構造運動產生的、極低頻的天然能量脈動作為“載體”和“掩體”。這種脈動無處不在,是“深藍”背景觀測數據中如同呼吸般平常的存在,幾乎不會觸發任何異常警報。
他們的目標,是將γ7上次回應中出現的那組獨特“顫動”能量特征——伊芙琳將其命名為“鎖鏈的微響”——與盧卡斯之前演繹的、代表純粹關懷的搖籃曲脈衝中某個特定的、穩定的諧波——稱為“溫暖基底”——進行極其精微的、非周期性的能量乾涉。乾涉產生的疊加波形,在天然地脈背景中,隻會表現為一個極其微小、完全可以歸類為隨機噪波的“漣漪”。但若γ7的觀測者如果他們存在類似盧卡斯這樣的感知者,且足夠敏銳)能夠識彆出“鎖鏈的微響”和“溫暖基底”這兩個特征信號的耦合,就會明白,這是熔爐星在說:“我們記得。我們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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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鍵在於非周期性,”伊芙琳在通訊中對盧卡斯解釋,聲音帶著疲憊的沙啞,“任何規律的、重複的信號模式都更容易被‘深藍’的算法標記。我們必須讓這種‘耦合漣漪’的出現看起來完全隨機,像是地脈活動與星球能量場自然漲落偶然相互作用的結果。你和能量網絡的協調必須達到前所未有的精度,盧卡斯,要在不‘引導’網絡的前提下,創造出這種‘巧合’。”
盧卡斯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這比以往任何一次“表演”都更難。以前是傾情演奏,現在是需要在演奏的同時,於琴弦的特定位置,不引人注目地撒上幾粒隻有知音才能辨認的、特定顏色的微塵。
他將心神沉入更深處,不再試圖去“演繹”或“表達”,而是進入一種近乎“冥想”的、高度內斂的共鳴。他讓自己成為能量網絡的一部分,感受著地殼深處那宏大、緩慢、亙古的搏動。他將“鎖鏈的微響”和“溫暖基底”兩個能量特征印記在靈魂深處,然後,在長達數小時的同步中,他僅僅是在網絡能量流經特定地質節點、與地脈波穀產生微妙共振的某些“瞬間”,極其輕柔地、不施加任何強製力地,將那兩個印記的能量“記憶”或“傾向”,如同滴入水中的兩滴特定顏料,融入那自然的漲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