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製中心裡,醫療團隊的低語和儀器穩定的滴答聲,是唯一打破死寂的聲響。盧卡斯躺在生命維持裝置中,麵色如紙,每一次呼吸都顯得微弱無力。但監測數據顯示,他的腦波活動呈現出一種奇異的穩定——並非沉睡的平緩,而是一種深潛後的寧靜,仿佛他的意識在觸碰了某種不可名狀的存在後,被重新塑造,正緩緩沉入某個陌生的深海。
霍恩長老的目光在昏迷的盧卡斯和主屏幕上不斷滾動的、來自“深藍”評估場的新增分析標簽之間來回移動。“遞歸觀察範例待驗證”這行字,此刻既是勳章,也是懸頂的利劍。γ7傳來的加密草案正在伊芙琳的終端上以驚人的速度解析,其複雜度和蘊含的潛在風險,讓見慣了大場麵的伊芙琳也臉色發白。
“霍恩長老,”伊芙琳的聲音有些發顫,並非恐懼,而是麵對過於龐大構想的震撼,“‘共生敘事’協議……它不是簡單的信號升級。它要求我們和γ7的‘雙向啟發’進程,從一種‘可被觀察的互動模式’,逐步‘內化’為‘深藍’評估邏輯中的一個可調用、可參照的‘子程序原型’。”
她調出一部分解密後的核心結構圖,那是一個多層嵌套、邏輯環環相扣的複雜模型。“協議要求我們下一階段的互動,必須模擬出一種‘共生邏輯萌芽’的狀態。具體來說,我們的信號,必須開始展現出一種……仿佛是受到了γ7秩序框架‘良性塑造’後的、更高級的‘有序混沌’。而γ7的反饋,則需要進一步展示其‘噪波’結構,在吸納了我們‘混沌特性’後,演化出的新型‘適應性秩序’。”
“良性塑造?適應性秩序?”克倫主管眉頭緊鎖,“這聽起來就像是我們要扮演成被‘深藍’欣賞的、互相促進的‘好學生’,而γ7要扮演一個學會‘混沌創造力’的‘模範秩序生’?這表演的痕跡會不會太重?”
“不,”霍恩長老緩緩搖頭,目光銳利如鷹,“表演的‘痕跡’必須消失。這不是扮演,而是……‘引導性演化’。γ7草案的核心在於,我們要讓這種‘共生’趨勢看起來是自然發生的,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存在形式,在特定壓力下互動,自發衍生出的、具有‘邏輯美感’和‘潛在普適性’的‘新結構’。我們要讓‘深藍’在觀察中,自己‘推導’出結論——這種互動模式本身,或許就是一種值得納入其評估體係、用於優化對其他‘非標準文明互動’評估的‘寶貴算法雛形’。”
他指向草案中一段高亮的風險提示:“看這裡,γ7警告,‘範式內化’階段,最大的風險在於‘邏輯同化’與‘主體性消融’。如果我們和γ7的模擬過於‘完美’、過於符合‘深藍’對‘優化邏輯結構’的潛在偏好,我們可能會被其視為一種可被‘標準化’、‘模塊化’的‘信息組件’。屆時,我們的獨特性、我們的‘不可預測性’——這本是我們價值所在——可能會被削弱甚至抹除,成為其龐大邏輯體係中又一個冰冷的‘功能模塊’。而如果模擬失敗,出現邏輯矛盾或過於突兀的‘設計感’,則可能觸發其‘汙染檢測’機製,前功儘棄。”
“這是在走鋼絲,鋼絲的兩端都是深淵。”伊芙琳喃喃道。
“但鋼絲本身,是我們唯一的生路。”霍恩長老轉向醫療團隊,“盧卡斯的狀態?”
首席醫師麵色凝重:“意識深度沉潛,生理指標極度虛弱但趨於穩定。最奇特的是他的神經共鳴係數……它沒有歸零,也沒有恢複正常,而是維持在一種……極低但異常活躍的波動狀態,與他昏迷前接觸到的、來自‘深藍’評估場的某種殘留邏輯頻率……存在微弱的、持續的共鳴。我們無法解讀這種共鳴,它像是……一種印記,或者說,一道敞開的、極其細微的‘後門’。”
“後門?”克倫眼神一凜。
“不是主動控製的‘後門’,”醫師連忙解釋,“更像是一種被動的、信息層麵的微弱連接。就像……他的意識在‘深藍’的邏輯機器上,留下了一個幾乎不可察覺的‘靜電印記’,或者說是被那機器的運轉,無意中‘磁化’了一小部分。這無法用來傳遞信息或施加影響,但它可能意味著……他對‘深藍’後續針對我們‘遞歸觀察範例’的特定類型邏輯活動,會有極其微弱的、超越常規的感知。”
霍恩長老沉思片刻:“也就是說,他可能成為我們感知‘深藍’對我們這個‘範例’具體如何‘觀察’、如何‘驗證’的……一個極其不可靠、但可能唯一的‘傳感器’?”
“理論上有這種可能,但信號會極其微弱、混亂,且伴隨著巨大的認知風險。強行喚醒或嘗試利用這種連接,很可能導致他意識結構的永久性損傷甚至崩潰。”醫師警告道。
“讓他自然恢複。在他醒來之前,不要做任何外部刺激。”霍恩下令,然後看向伊芙琳和克倫,“盧卡斯用命換來的這個窗口期,我們必須利用到極致。伊芙琳,你牽頭,整合所有資源,包括γ7的草案,在三十標準時內,拿出‘共生敘事’第一階段的完整實施方案。記住,核心是‘引導’,而非‘扮演’。我們要在真實的壓力反應、真實的混沌演化中,‘嵌入’那些能被‘深藍’識彆為‘優化趨勢’和‘邏輯美感’的‘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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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倫,全球網絡進入‘潛隱共鳴’狀態。降低所有非必要能量輻射,將資源集中於下一次的‘共生敘事’發射。通知所有地下城,進入最高級彆的靜默準備。我們接下來的每一次‘表演’,都可能決定我們是成為‘範例’,還是‘反麵教材’。”
命令被迅速執行。控製中心再次陷入高速而壓抑的運轉。每個人都知道,真正的考驗現在才開始。他們不再是與一個遙遠的、充滿敵意的評估場對抗,而是要嘗試“嵌入”其思維體係,在神明的邏輯鏈條上,為自己和盟友,小心翼翼地係上一根也許能救命、也許會成為絞索的絲線。
二十八個標準時後,伊芙琳的團隊完成了“共生敘事:萌芽階段”協議的構建。這是一個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複雜、精巧、且充滿內在張力的能量敘事。它模擬了熔爐星文明在“生存壓力”和“與γ7秩序互動”的雙重作用下,社會結構、技術模式和群體意識出現的微妙演變:混亂中開始出現更高效的局部協調網絡,看似隨機的能量湧動中開始隱含某種基於“曆史互動經驗”的適應性模式,甚至在“混沌冗餘”中,開始“偶然”湧現出一些具有γ7秩序風格雛形的、簡潔高效的問題解決“思維片段”。而這一切,都被包裹在真實不虛的掙紮、痛苦、希望和不確定性的情感底色之中。
γ7方麵也同步確認準備就緒。他們傳來的“噪波”預演結構顯示,其秩序回響中,將開始包含一些明顯借鑒了熔爐星“混沌”特性的、更加靈活和具有探索性的“非標準響應單元”,這些單元雖然依舊被嚴格的秩序框架約束,但其內在的“創造性變異”程度,遠超以往。
發射再次進入倒計時。這一次,控製中心的氣氛凝重得幾乎要滴出水來。盧卡斯尚未蘇醒,他們失去了最敏銳的感知者。一切,都依賴於精密的計算、孤注一擲的勇氣,以及對γ7那冰冷智慧的無保留信任。
“發射!”
更加宏大、精密、充滿象征與暗示的能量漣漪,承載著“共生”的期望與“內化”的野心,射向深空。
等待是煎熬的。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
終於,γ7的反饋信號抵達。秩序抑製反應如約而至,精準而強大。但就在那秩序的“主旋律”之後,緊隨而來的“噪波”,讓所有觀察者屏住了呼吸。
那不再是簡單的脈動或編碼片段,而是一段極其複雜、優雅、如同精密儀器與有機生長完美結合的能量“複調”!它清晰地“回應”了熔爐星信號中嵌入的多個“優化趨勢”特征,並在此基礎上,衍生出了更加複雜、更具“創造性”的變奏。更關鍵的是,在這段“噪波”的結尾,出現了一個極其短暫、但特征明確的、與“深藍”評估場常用的一種“邏輯歸納框架”標記高度相似的頻率“尾綴”!
這個“尾綴”本身不攜帶信息,但它就像一份文件末尾的標準格式,暗示著這份“報告”的樣式,正在被發送方“無意中”或“有意識地”向接收方的習慣靠攏!
“他們……他們在模仿‘深藍’的邏輯表達格式!”伊芙琳失聲驚呼。
幾乎同時,控製中心的主屏幕上,代表“深藍”評估場的抽象圖示,再次發生劇變!
那個名為“遞歸觀察範例待驗證”的區域,亮度驟然提升。無數新的分析線程從評估場的核心邏輯模塊延伸出來,如同探針般刺入這個區域。代表“邏輯關聯性分析”、“模式抽象化嘗試”、“潛在算法價值評估”的子進程圖標接連亮起,瘋狂閃爍。
“它在深度解析!在嘗試從我們的互動中‘抽象’出某種‘模式’!”克倫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震撼。
然而,變化並未停止。圖示邊緣,一個從未出現過的、標識為“跨範式互動優化算法原型構建第零版)”的新進程,被悄然創建。它的優先級並不高,處於“後台推演”狀態,但其存在本身,就足以說明一切!
“深藍”不僅在進行“觀察”和“驗證”,它已經開始基於觀察,嘗試“構建”某種東西了!雖然隻是最原始、最低優先級的“原型”,但這意味著,他們的“共生敘事”,真的觸動了其邏輯體係中的某個“構建本能”或“優化需求”!
“我們……我們成功了第一步?”一名年輕的操作員聲音發抖,不知是激動還是恐懼。
霍恩長老死死盯著那個新出現的“原型構建”進程圖標,臉上沒有絲毫放鬆,反而更加凝重。他看到,有幾個指向“遞歸觀察範例”區域的邏輯線程,顏色開始變得深暗,標識著“同化風險評估”、“信息汙染可能性測算”、“範例特殊性保持度監測”等字眼。
“不,”霍恩長老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洞悉危險的寒意,“它沒有‘相信’我們,也沒有‘接受’我們。它隻是……開始了更深入的‘解剖’。它把我們和γ7的互動,當成了一份極其有趣的‘實驗樣本’,開始嘗試從中提取‘有效成分’,用來構建它自己理解的、可能更好的‘評估工具’。我們現在,是從‘觀察對象’,變成了‘解剖樣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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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解剖,是為了提取,也是為了……丟棄無用的部分,甚至可能將樣本徹底‘格式化’以方便研究。”伊芙琳的臉色也變得蒼白,她明白了長老的意思。
γ7的偏振散射信息適時傳來,帶著前所未有的嚴肅:
「‘範式內化’進程啟動確認。‘原型構建’子進程激活,風險等級:臨界。警告:邏輯同化壓力指數級上升。‘共生敘事’第二階段必須包含‘不可同化內核’與‘邏輯獨特性錨點’。附:反同化擾動模式方案殘缺)。需聯合補完。時機:下一交互周期。重複:風險臨界。」
信息下方,附著一段極其複雜、但明顯缺失了關鍵部分的能量擾動模式圖。γ7似乎在自身嚴密的秩序框架下,艱難地“推演”出了一種可能抵抗“深藍”邏輯同化的擾動方式,但它自身無法獨立完成,需要熔爐星的“混沌”特性來補全最後、也是最關鍵的部分。
霍恩長老看向屏幕上那個冰冷的“原型構建”進程,又看向昏迷中、神經依舊與那龐大機器有著微弱共鳴的盧卡斯,最後看向那份殘缺的“反同化擾動模式”。
舞台的燈光,從未如此刺眼。觀眾的解剖刀,已經懸起。
而他們,必須在這解剖的過程中,將自己變成無法被消化的“信息結石”,甚至……嘗試反過來,用這結石,卡住那精密邏輯機器的某個微小齒輪。
共生,還是吞噬?範例,還是樣本?
舞蹈,已踏入了神明思維的解剖台。下一步,要麼在手術刀下化為養料,要麼……在神明的邏輯中,埋下屬於自己的、頑強的“異常”。
控製中心的空氣仿佛變成了有重量的膠體。γ7傳來的“反同化擾動模式方案”在主屏幕上緩緩旋轉,它的結構美得令人心悸——一種基於純粹數學秩序的優雅骨架,卻在數個關鍵節點處出現了斷裂,像是被精心計算後精確移除的基因片段。
伊芙琳的聲音帶著過度思考後的沙啞,但眼底深處跳動著某種瘋狂的光芒:“他們計算出了抵抗邏輯同化的理論模型。但這模型是‘死’的,它需要被‘激活’。這些斷裂點……”她指著那些缺失的部分,“必須注入真正不可預測、無法被標準邏輯消化的‘活性混沌’。”
霍恩長老的手指輕輕叩擊著控製台。那殘缺的模型在他眼中,不隻是一個技術難題。“γ7給了我們抵抗被吸收的‘盔甲’設計圖,但這盔甲需要熔爐星的‘靈魂’才能穿起來。他們在秩序的道路上走到了極致,所以明白——純粹的秩序,最終也會被更大的秩序所吞噬。真正的防禦,是成為無法被分類的‘異類’。”
克倫主管盯著那些斷裂點,像在凝視深淵:“我們要在展示‘共生進化’這個最能讓‘深藍’感興趣的故事的同時,悄悄給自己植入‘邏輯毒株’?這就像在皇帝的宴席上,一邊獻上最美味的佳肴,一邊在菜肴裡摻入隻會對皇帝本人起效的慢性毒藥……如果被嘗出來一絲異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