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製中心的空氣依舊緊繃,如同冷卻中的金屬,雖然不再有熾熱的威脅,卻仍殘留著無形的壓力。霍恩長老的話落下後,短暫的死寂被迅速打破,所有人以近乎機械的效率投入到各自的指令中,動作間帶著劫後餘生的麻木,以及更深的警惕。
伊芙琳的手有些微不可察的顫抖,但她強迫自己專注於主屏幕。那代表“混合結節”的區域,正被“深藍”的分析觸須以令人心悸的精度掃描、解構。數據流如同瀑布般刷新,無數參數被提取、建模、推演。這是“神明”的凝視,冰冷、客觀,不帶任何情感,隻追求對“異常樣本”的完全理解。她必須確保這些結節在分析下,既能保持“高價值衍生特征”的吸引力,又不暴露其核心是人為誘導的、內嵌“特質錨點”緩衝的、受控的“表演”。
“γ7,同步結節內部能量流反饋,保持‘適應性重組’動態平衡,防止結構僵化或被解析穿透。”她快速發出指令。屏幕上,代表γ7的信號傳來確認脈衝,同時附帶了一條信息:「深度分析觸及底層邏輯耦合層。建議引入低強度混沌擾動,模擬‘結節’的有機呼吸與微調,增加解析複雜度。」
“明白。”伊芙琳立刻在控製麵板上操作,從全球共鳴網絡中提取微量的、非定向的混沌波動,像給精密的機械結構注入一絲生物電般的“噪聲”,讓結節在微觀層麵呈現出持續的、非完全確定性的微調。這既符合“混沌特質”的表現,又能有效乾擾純粹邏輯的徹底建模。
克倫那邊,全球共鳴網絡的損傷評估結果快速顯示出來。超過百分之十五的節點出現過載或暫時性紊亂,社會管理係統記錄到數千起短暫的情緒失控和協調失誤,部分精密製造和科研項目因邏輯乾擾出現瑕疵。幸運的是,核心基礎設施和基本社會功能在“錨點共鳴”的支撐下維持了運轉。“啟動分布式修複協議,優先保障基礎網絡穩定。受損節點進入自檢和漸進恢複模式。通知各城,壓力測試暫時結束,但進入深度觀測期,保持警惕,穩定民眾情緒。”克倫的命令通過尚且穩定的網絡通道傳向各地。地下城中,緊張的氣氛略微緩解,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沉的不安——他們知道,來自星空深處的目光,並未移開,隻是換了一種更專注、更令人不適的方式在觀察。
醫療艙區域,氣氛最為凝重。首席醫師的額發已被汗水浸透,他帶領團隊正與死神爭奪盧卡斯最後一點生機。“神經穩定劑無效!意識波近乎彌散!他在……他的意識結構正在被之前承受的壓力撕裂,與‘深藍’邏輯回路的短暫強製共鳴留下了無法愈合的‘邏輯灼傷’!”一名醫療官的聲音帶著絕望。
霍恩長老走到醫療艙的觀察窗前,沉默地注視著裡麵那個仿佛隨時會化為光點消散的年輕軀體。盧卡斯臉色蒼白如紙,隻有維生係統維持著基礎生命體征的微弱波動。“沒有其他辦法了嗎?”霍恩的聲音低沉。
首席醫師抬起頭,眼中布滿血絲:“常規手段已經用儘。他的意識損傷……是維度層麵的。或許……隻有同樣來自高維,或者至少能觸及意識本質的力量,才有可能進行修複或穩定。”
高維力量?意識本質?霍恩的眉頭緊鎖。他們的敵人是“深藍”,其力量無疑來自高維邏輯層麵,但那是毀滅性的。而他們自己……熔爐星的混沌特質,或許在本質上與意識、與非物質層麵有某種深刻的、未被完全理解的關聯。伊芙琳之前利用的那些“特質錨點”,那些基於情感、信念的非邏輯緩衝,某種程度上就是這種關聯的體現。
“伊芙琳,”霍恩忽然開口,聲音穿透控製中心的忙碌,“能否嘗試,用‘特質錨點’共鳴,不是用於防禦,而是用於……引導和修複?”
伊芙琳愣了一下,迅速理解了他的意思:“您是說,用我們文明共同的、深層的意識印記,去……去‘呼喚’或者‘錨定’盧卡斯消散的意識碎片?但那需要極其精確的引導和共鳴,而且我們從未嘗試過將這種共鳴用於個體意識修複,風險極大,可能反而會乾擾甚至汙染他殘存的意識結構。”
“風險再大,也比看著他意識消散要好。”霍恩的目光轉向主屏幕,那裡,“深藍”對“混合結節”的分析仍在深入,仿佛對醫療艙裡的生死掙紮漠不關心。“況且,如果‘深藍’在觀察,那麼,展示我們對個體意識的珍視,以及利用自身‘混沌特質’進行意識層麵操作的獨特能力,或許……也能成為我們‘獨特性’表演的一部分,一個意料之外的、非邏輯驅動的‘變量’。”
這又是一次賭博。用瀕死同伴的生命,作為向神明展示另一個維度的、難以被邏輯量化的“價值”的籌碼。
伊芙琳感到一陣寒意,但同時也湧起一股決絕。她看向醫療艙裡的盧卡斯,看向主屏幕上那代表神明目光的分析光束。沒有時間猶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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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需要首席醫師團隊的腦波同步數據,需要全球共鳴網絡中篩選出的、與‘守護’、‘犧牲’、‘連接’、‘希望’等強烈正向情感印記最深的核心節點支持。γ7,能否提供你們秩序框架中,關於意識結構穩定性的理論模型和數據支持,幫助我們進行引導?”
「可以。傳輸相關模型。警告:本模型為理論推演,未經驗證。融合混沌特質引導,結果不可預測。」γ7的回複簡潔而迅速。
“開始吧。”霍恩長老沉聲道。
一場新的、與死神和神明同時賽跑的行動開始了。伊芙琳將γ7傳來的意識結構模型與她挑選的、蘊含強烈正向情感印記的“特質錨點”能量模式進行艱難融合,構建出一個極度不穩定的、混合了邏輯與非邏輯的意識引導“共鳴場”模型。全球共鳴網絡中,被選中的節點——那些經曆過失去、堅守過信念、承載著文明最深層情感記憶的個人與集體——開始響應,將自身的情感能量注入這個脆弱的模型。
首席醫師團隊將盧卡斯的實時腦波數據接入係統,作為引導的坐標。
“共鳴引導,開始。”伊芙琳深吸一口氣,啟動了協議。
沒有驚天動地的能量爆發,隻有一股極其微弱、卻無比堅韌的、混合了無數情感色彩與一絲冰冷邏輯結構的“共鳴波”,如同涓涓細流,小心翼翼地探向醫療艙中那近乎彌散的意識之光。
控製中心裡,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著監測屏幕上那代表盧卡斯意識活動的、近乎直線的波形。
一秒,兩秒……
那微弱到幾乎不可見的波形,似乎……極其輕微地,波動了一下。
然後,又是一下。雖然依舊混亂、微弱,但不再是無序的彌散,而是開始圍繞著某個極其微弱的、不穩定的核心,緩慢地、艱難地聚集。
“有反應!”首席醫師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意識波開始出現極低水平的自組織傾向!共鳴場正在起作用!”
伊芙琳緊盯著屏幕,汗水沿著她的下巴滴落。她能感覺到,那股共鳴流在盧卡斯破碎的意識場中穿行,如同在暴風雨後的廢墟中尋找生還者。那些來自熔爐星文明深處的情感印記——對家園的眷戀、對同伴的不舍、在絕境中不屈的希望——像一點點的微光,吸引著、粘合著那些飄散的意識碎片。而γ7提供的理論框架,則如同一張極其脆弱的網,試圖為這些碎片的重新拚合提供一個最基本的結構指引。
這個過程緩慢、艱難,且充滿不確定性。盧卡斯的生命體征依舊在危險邊緣徘徊,意識活動時強時弱,如同風中的殘燭。
而與此同時,主屏幕上,“深藍”對“混合結節”的深度分析似乎進入了一個更微觀的層麵。但伊芙琳敏銳地注意到,代表“深藍”觀測焦點的一個次級分析線程,似乎有那麼一瞬間,極其輕微地掃過了醫療艙區域,掃過了那正在進行的、非邏輯驅動的意識修複嘗試。
那隻是一瞬間的、幾乎無法被常規監測確定的數據波動。但伊芙琳感覺到了。γ7也幾乎同時發來信息:「檢測到異常觀測焦點偏移。目標:個體意識修複進程。持續時間:0.003標準單位。已記錄。」
神明的目光,果然無所不在。它不僅在看他們精心布置的“結節”,也瞥見了這出於“非邏輯”動機的、嘗試拯救個體的行為。
霍恩長老也看到了這條信息。他蒼老的麵容上沒有任何表情,但眼神深處,有什麼東西變得更加銳利。這無意中展示的、基於情感和非邏輯的“對個體價值的珍視與挽救嘗試”,是否會成為“深藍”評估中另一個無法被其純粹邏輯完全解析的“異常點”?是否會增加“徹底格式化”所需考慮的、“邏輯外”的“成本”?
無人知曉。這隻是一次微不足道的、甚至可能被忽略的“側目”。
但或許,在神明冰冷的手術台上,任何一點計劃外的、無法被標準邏輯容納的“雜質”,都可能在未來某個時刻,成為撬動平衡的支點。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盧卡斯的意識波動在共鳴場的支撐下,終於穩定在一個極其微弱、但不再繼續消散的水平。他依然深度昏迷,隨時可能再次崩潰,但至少,最危險的意識彌散被暫時止住了。
“共鳴場可以維持,但修複進程將極其漫長,且結果未知。”伊芙琳疲憊地彙報,她的精神力在剛才的精密操作中消耗巨大。
“維持住。這就是勝利。”霍恩長老緩緩道。他看向主屏幕,那裡,“深藍”對“混合結節”的分析似乎告一段落,評估場的整體邏輯活動呈現出一種暫時的、沉思般的“低功耗”狀態。但那個“跨範式互動優化算法原型構建”的進程,版本號悄然跳動到了v0.21。更新日誌增添了一條:「觀測到‘異構協同體’對受損個體意識實施非標準化修複嘗試。行為動機與邏輯效能關聯性低,消耗資源與潛在風險高。此‘非邏輯驅動行為模式’暫列為低優先級觀測項,納入‘潛在非理性擾動因子’數據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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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暫時安全了。通過了第一輪野蠻的壓力測試,目前處於被細致觀察和分析的階段。盧卡斯用生命換來了關鍵情報和喘息之機,而他們則用一場充滿風險與痛苦的表演,在神明的評估中留下了“高價值演化潛力”和“難以完全解析的非邏輯特質”的印象。
但“深藍”的評估遠未結束。v0.21的算法版本說明,它仍在學習,仍在優化。下一次“測試”或“觀察”會以何種形式到來?是更精細的邏輯陷阱,還是全新的、無法預料的“互動優化”嘗試?
霍恩長老環視著控製中心裡疲憊不堪但眼神依舊堅毅的眾人,又看向醫療艙中與死亡搏鬥的盧卡斯,最後目光落在屏幕上那代表“深藍”的、無聲運轉的抽象圖示。
他們從砧板挪到了載玻片。但載玻片上的樣本,並非毫無還手之力。他們還有彼此,還有那些深植於文明血脈中的、無法被邏輯完全馴服的特質,還有一個剛剛從神明邏輯回路邊緣掙紮回來的、可能蘊含著某種特殊“連接”的年輕人。
舞步必須繼續,在這神明的顯微鏡下,跳出更複雜、更堅韌、更難以被預測的生存之舞。
“全體注意,”霍恩長老的聲音在寂靜中響起,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第一階段危機暫時度過。保持一級警戒,修複損傷,鞏固‘結節’,密切監視‘深藍’所有分析活動。同時……全力救治盧卡斯。他,和我們每一個人的生命,都是我們向神明證明,我們不僅僅是‘樣本’的唯一方式。”
漫長的黑夜,似乎才過去第一個階段。而黎明的曙光,依舊遙遠,且被神明冰冷的觀察窗所阻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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